这几日辛弃疾白天便训练自己带来的骑兵,或与虞允文商讨防务措置,入了夜便一个人到得江边操练起刚刚领悟的龙蛇风雨剑法。 他一边听着江涛之声,脑海中便不由自主地响起那首自己多年后写就的《沁园春》:叠嶂西驰,万马回旋,众山欲东——如此这般想着,手里的剑仿佛也通了天地灵气,忽焉在西,忽焉在东,如太极两仪变幻莫测! 正惊湍直下,跳珠倒溅——一剑自上而下击来,势若泄洪奔雷,忽又手腕灵蛇般一个翻转,剑锋陡然由下而上,迅如鸢飞戾天! 练着练着,辛弃疾觉得小桥横截,缺月初弓和在龙蛇影外,风雨声中两句还一时体会不得妙处,不知道如何在剑法中施展出来。看来,这虽是自己所写是词,甚至剑法本身可能也是从词之意境中所创化而来,但境界未到,终是不能勉强,天地间的事,大约都是这样欲速则不达的。 这样练了几遍之后,辛弃疾又开始练起了水龙吟这一招式。因为是已经解锁领悟,练起来就比刚才要更加顺畅。只见一柄长剑在他手中果真如真龙之出江河,看着不似锋芒毕现,反倒是杀气内敛于剑身之上,藏而不露。寻寻常常仿佛平淡无奇的一剑,说不上快,也谈不上慢,刺将出去,最后居然是轰然作响,音啸如罡风雷震,击在江岸边的一块巨石上,竟是如入无物地刺进了直有一尺多深! 拔出剑,那块巨石已经碎裂一地,这一剑之威,端的是有如龙吟螭啸,若练到极处,如那心中声音告诉自己的,能令天地间之气息为我所用,又将有何等威能? 这样练了几番之后,他又拿起马槊,开始操练招式少年横槊,气凭陵。想象着自己正面对着金人将帅,辛弃疾燃烧着战意,将股股杀气和斗志都注入马槊之中,挥舞之间,仿佛可劈山斩海,声势十分骇人,大是不同以往 在过去那段历史里的辛弃疾,起初并不知晓,在这个世间,最能致人死命,甚至令人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并非绝顶武学,或是万夫莫当之勇,而是九重之上的权力。要做成北伐中原,光复河山的大事业,就必须设法进入宦海仕途之中,去努力浮沉,不被人挤在暗流之下淹溺其中在这权力的角逐和政客的游戏里,断然是没有什么江湖上的快意恩仇的,有的只是阳谋阴谋,尔虞我诈,甚至无所不用其极,但获胜的人都是利用了规则的人。 那个原本时空或者说历史中的辛弃疾太晚才明白这些道理,他也不愿意去为了这些规则而改变自己,更遑论屈就于人。但如今的他已迥然不同。来自后世的历史记忆让他知晓了南宋的惨烈,华夏文明的悲剧;而这后世混迹于杂志社复杂人际关系和办公室政治的灵魂又让他轻易掌握了原本所不具备或者不愿具备的能力——那便是所谓做人的本领。 辛弃疾甚至开始相信一句灵魂融合后才记忆起的话: 目的总可以为手段进行辩护,目的的达到总能够证明手段的正确。 他越发坚定地在江岸边练着长剑马槊,采石大战中自己怎么博一个远超过往本来历史的出身,他逐渐想到了。 十一月初七日。长江北岸西采石。 祭祀长江水神和龙王的祭台已经由耶律元宜督造完成。 此刻,金军中随行的文武官员悉数到场,完颜亮一身金甲在太阳光反射下耀眼夺目,气派非凡。他拾级而上,登上颇为高大的祭台,尚书右丞李通本要为他撰写一篇祭祀之辞,却被告知要亲自祷告。 只见完颜亮面对着诸军总管和底下密密麻麻一眼望不到头的女真士卒组成的一个个方阵,他振臂高呼道, 朕应天受命,登大金皇帝位,如今率领尔等来这江南膏腴之地会猎财色,儿郎们,我女真是不是必胜! 顿时至少十万之众的喉咙里都齐声发出必胜!必胜!的声响来,震得江波汹涌,鸟雀四散。
完颜亮随即转身面对着浩浩长江,他凝视这滚滚波浪,终于开口, 兹尔长江之神,长养九州亿兆生灵,朕为万邦之主,代天牧民,吊民伐罪,至于江滨。今有康构,宋国罪余,赵氏遗孽,家乏孝友,国少忠勤。衔命出和,已作潜身之计;提师入卫,反为护己之资。忍视父兄甘为俘虏,事虽难济,人岂无情?方在殷忧,乐称僭号,心之幸祸于此可知。南朝百姓,咸被荼毒,翘首而盼解悬之师;中原卿士,俱遭困厄,蹭蹬以望纵鳞之机。虎贲百万,惟独夫是诛;布衣一人,必赤子是抚。朕指天地为誓,及渡江而混一中国,则当兴建庙宇宫观,为尔长江神祇香火之传,永世不绝。若尔罔顾天命,不助我王师过江伐宋,朕必正汝罪愆,代天斩尔,其在不赦! 女真皇帝的声音恍若洪钟,听到他祷辞的重臣们都面面相觑,这哪里是向长江之神祈祷,这是在以凡人而号令江河水神啊!但,这或许就是真命天子,人王之气吧?当下都只能是山呼万岁。 完颜亮拔出宝剑,亲自斩杀了祭台上的白马和黑马,以示祭天,又将一羊一猪的少牢之礼投入滚滚长江水中,以示祭祀长江龙王。他高高举起犹自滴血不止的白马头颅,向着万军之阵高喊道:朕意已决,渡江灭宋,大金必胜!大金必胜! 他威风凛凛地走下祭台,简短的祭祀仪式背后,是他混元九州的决心和信念。 未时,金军皇帝御帐。 完颜昂和蒲卢浑两个人坐在案几后面,面上都是露着些许忧虑。他们在北岸远远望见东采石宋军水师营地里,那些车船的规模,如今都是有些如鲠在喉之感。此前梁山泊水路干涸,先期所造的一些颇大的船都没法行驶进长江水道,只能尚书右丞李通重新督造一批新船。一时间工匠和督造的将士七八个昼夜几乎不得半点休息,江畔城池民众之屋,多遭拆毁,以取木材,甚至煮死人膏脂以为油用于造船这样赶工出来的小船,运载量极其有限,万一渡江受阻,倒霉的可多半就是他们这些统兵的大将! 无多时,完颜亮从内帐中转出来,坐于胡床御榻之上。 李右丞说与朕知道了,舟楫都已具办完毕,可以渡江了。 蒲卢浑望了完颜昂一眼,只好先开口谏道:臣看宋人舟师很大,我军中舟船都太小了,纯靠人力划桨,航速更是太慢,恐怕仓促之间渡江,事不可成,万一小挫我军锐气,恐怕不利。陛下不如先在此北岸扎营,一方面令人从容督造大船,另一面或可传令苏保衡尚书,调拨水师大船南下,则渡江必然容易得多了。 完颜亮沉着脸瞥了蒲卢浑一眼,他情知这必然是完颜昂授意, 你过去跟随在梁王麾下的时候,一路追讨赵构至于海岛,难道那时节我们女真也都是大船吗?!朕意已决,明日你和奔睹率军先渡江! 完颜昂脸色顿时死灰,自己侍奉的这位皇帝治军极为严格,此前南下,除了迫不得已强拆民屋造船之外,完颜亮治下的军队几乎是在努力践行秋毫无犯的最高指示。女真皇帝为了骗取中原民心,勒令不许烧杀劫掠,倘有将官兵丁失火烧毁百姓民居哪怕是草屋一间的,也要立斩不赦,还真斩杀了一批不知死活的金军。到得作战之时,皇帝军法更严,若是战败,只怕当场就可以格杀了你,不管文武官职多高,皇帝杀人,从不在意。 蒲卢浑也是直咽口水,无奈起身和完颜昂一起领命。 二人正待起身离开御帐,忽听得胡床上天音降临。 算了,刚才不过是朕一时怒气,明日不须你二人先率军强渡。 完颜昂和蒲卢浑顿时跪伏在地,叩首谢恩。 但看着两员大将对渡江战事如此畏怯,女真皇帝心里生起了一阵阵杀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