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月初四日，西采石金军大营，女真皇帝御帐内。 宽敞的御帐内铺着绣有华丽刺绣的西域地毯，两个翠色玉石制成的精致香炉放在角落里，檀香袅袅，沁人心脾，一幅巨大的宋金舆图正矗立在大帐的北面，南面乃有一面画着仿佛临安城郭和湖山景色的屏风，上头似乎题着诗句帐内摆放着形制各不相同的瓷质摩羯灯，虽是夜晚，但仍将御帐之内照得恍如白昼。灯火通明，檀香缭绕，仿佛真是神仙境界，蓬莱仙府。 北面的胡床上铺着一张全无瑕疵的白虎皮，一个颇为魁梧而相貌俊逸的男子正踞坐其上，此人正是以平章政事右丞相都元帅之身份弑杀了金熙宗而篡位为君的金人皇帝完颜亮！当时他尚不满三十岁，已是风云际会的枭雄之姿，夺得大宝之位。 他出身高贵，乃是金太祖老皇帝阿骨打庶长子宗干的儿子，曾在梁王金兀朮，也就是完颜宗弼的麾下领军效力，颇得兵法战阵之传。他与一般的女真贵族只好骑马射猎女人财货的品性大不相同，自幼便雅好经史子集，尤好读史，甚至诗词造诣也颇为不俗，虽为枭雄，亦是文武大才的非凡人杰。 此刻御帐之内还坐着数人，几乎尽是完颜亮的亲信贵重大臣，各自案前都摆放着吃食和酒水。 只听完颜亮笑道，诸位，前月丁末日，获白鹿之祥瑞，此非武王白鱼之兆而何？ 陛下所言甚是。昔时周武王八百诸侯齐至孟津，将渡河以吊民伐罪，白鱼入武王之舟，后来果然周灭殷商，享国祚八百年。今白鹿自献于陛下王师阵前，臣又窃思，陛下御帐内多摩羯之灯，亦鱼像也，此非吉谶而何哉？尚书右丞李通最是得皇帝宠信，虽为汉人但因他心机深沉而善于逢迎，完颜亮即位后的诸多政策，阳谋阴谋，颇得其出力其间。 李右丞说的话，让我真是从不明白变得明白了，陛下本就顺应天命，宋国君臣无道，我们女真儿郎百万大军，灭宋容易得很！接过话头的乃是御史大夫徒单贞，此刻任远征大军的左监军一职。徒单贞是参与了金皇统九年完颜亮弑杀金熙宗一事的主要成员之一，他本为武将身份，此次出征灭宋，被拜为御史大夫。虽然如今颇为贵宠，但他见到了当年一起参与弑君的尚书左丞相唐括辩领行台尚书省事秉德被因猜疑杀于天德二年；由司空左丞相兼侍中被罢为崇义军节度使的完颜乌带被杀于天德四年，这甚至是完颜亮指使和自己私通的乌带妻子唐括定哥干的；贞元二年，太原尹徒单阿里出虎亦被杀当年参与皇统九年弑君政变的核心人物，几乎除了完颜亮自己以外，只有他活了下来。徒单贞如何能不战战兢兢，是以他无论是君前奏对还是皇室赐宴，只要须开口的场合，他一概只管溜须拍马，且装得粗鄙无文。 太保枢密使左领军大都督完颜昂（即完颜奔睹）和尚书左丞右领军大都督纥石烈良弼（本名娄室）以及判大宗正右领军副大都督乌延蒲卢浑三人都坐在软垫上并不说话，这几人都认为应该设法建造成足够大的战舰来运送兵马，方才可以渡江灭宋，现如今稍大些的战舰都在浙东道水军都统制苏保衡那里，当时李通出主意说以正合，以奇胜，六十万大军分三路攻宋，主力东路大军皇帝亲自统率，强渡长江，而金军的水师则出海道偷袭临安——如果临安被攻陷，那么前线负隅顽抗的宋军将士恐怕都只能或降或溃，别无选择。 如今虽然有几个南人贪图富贵，来献造船之术，但仓促之间如何能砍伐得到制作大船的树木，又如何能招募到足够的熟练造船匠人？眼下除了届时皇帝乘坐的御船和护卫的几艘战舰算是有点规模，其余大多是强拆两淮长江沿岸民居木板所制成的小舟，每船大不过可五六十人，小不过可二十人，虽强令之下造了几百只舟舸，但长江自古天堑，岂容小觑？ 完颜亮看到奔睹和纥石烈良弼乌延蒲卢浑都闷着不说话，知道是因为自己不听从他们的劝谏，于是乃道：奔睹，娄室，蒲卢浑！莫要垂头丧气，丢了白山黑水里我们女真一族的锐气！朕此番大军百万，四路并进，岂有不得灭他国而执其君长的功业？混一海内，此朕之夙愿也，也是成梁王未竟之志！

陛下，老臣以为，如今乌禄逆贼既然已经辜负陛下圣恩，篡位东京（指辽阳府），则我们不如全师北还，先平乌禄叛乱，然后慢慢图谋南朝。完颜昂道。 纥石烈良弼和乌延蒲卢浑彼此看了看，也都想出言附和。 原来，十月初八日，当金军正往庐州方向进军时，东京留守曹国公完颜褎在逃回辽阳府的两万余名女真将士拥戴下，发动了政变，自立称帝，下诏废黜完颜亮的皇帝之位。他本即太祖阿骨打之孙，许王完颜宗辅之子，乃是天潢贵胄，自然也有觊觎大宝的血统合法性。 完颜亮见状拍着大腿笑道：我本想灭亡宋国后改元为大定，现在乌禄此子居然在朕后方妄自称帝，也改元大定，这莫非就是天命吧？待我扫平大宋，回师北上，乌禄等人，不过疥癣之疾，可一战而擒！ 说罢，他从案边拿出一卷自己平日记事的册子，诸卿可看一看，我早就准备改元大定了。此番南下灭宋，统一九州，乃是天命所归，无论是南边的赵家老儿还是北面的乌禄一干人，都不能阻碍朕，卿等随我南下成就大业，北归之日，也各有封赏，即便封王，又如何不可指望？ 众人都是先谢过了恩，等着皇帝继续训话发令。 朕意可以劝农使耶律元宜为浙西道兵马都统制，刑部尚书郭安国副之，令其在江边筑坛，待祭祀江神龙王并招风仪式之后，便可渡江。 尚书右丞李通御史大夫徒单贞等人立刻应声而诺，完颜亮的话这几年中已经是一言九鼎，通常没有什么臣子敢提过多的意见。 他此刻仿佛已看见自己骑着高头大马，走在临安城的御街上，一路往宫城大内而去。粘罕娄室兀朮他们前赴后继都没能完成的大业，由我完颜亮来实现！ 而与此同时，临安的赵官家终于又启用了被秦桧打压的主战派大臣张浚。诏令下达，观文殿大学士判潭州张浚改判建康府兼行宫留守（所谓判行，是本官高于差遣而特别用以区别的称呼，如果本官与差遣匹配则往往称知，不足则称守试。本官寄禄官阶低于差遣职事官阶一品，曰守；低二品曰试。）。此前早已出将入相的张浚被起复，且受命至建康府，显然既压得过叶义问，又能令前线的将士听令，这一步棋，自然是赵官家让张浚代替老迈多病的刘錡主持抗金御江的事务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