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姆趴在自己店里的柜台上,药店的落地窗把他的慵懒向街道展现地一览无余,玻璃店面用红色油漆写着几个大字——汤姆夫妇的药店。
希普敦小镇还有两样没有的东西——公共澡堂和医院。所以作为药剂师的汤姆就显得如此珍贵,也是小镇名义上的唯一的大夫。
汤姆的店面开在商店街的附近,和商店街隔着两条小巷,繁华又不吵闹。
但是今天整个下午,店门的铃铛都没有响过。
街道的小贩赶着小山一样马车,偶尔有青年经过商店街,但也是匆匆离开。
夏季是闲时,汤姆提着药剂箱,走访几个贵族庄园后便趴在柜台上。
马甲也没脱,怀表还揣在夹克的口袋里滴答作响,昏沉沉地睡了过去。不知不觉已经黄昏。
店门口的地面,被门上的玻璃窗切割出一片方正的橙色,就像打翻的一桶温热的橙汁。
铃铛响了,只是开了个门缝,便又关上,像有人从外面探了个头。
药剂师没从困意里挣脱,不情愿的哼了一声,从桌子上的臂膀里侧出脸来,便看见药柜的影子下站着个孩子。
不知什么时候,一个八九岁的少年站在药柜前的梯子上,拿着几个药瓶,仔细看着瓶上的标签。
汤姆的近视很严重,只能模糊看出来是个孩子,甚至看不出是男孩还是女孩。
四个药柜塞得极为满当,生怕轻轻一碰,整个柜子都会叮叮当当地倒下去。
汤姆挤着眼睛,努力让眼里的光聚焦在孩子脸上。
“你好。”
是客人吗?少年没有回答,自顾自地把药瓶举过头顶,够着店后小窗里的光,卖力地看着瓶上的文字。
“你好,孩子?”
汤姆站了起来,从药剂箱里拿出了他的眼镜,用衣角擦拭镜片。
也许是邻居的男孩。或者是街对角的那些破烂幢楼的孩子。偷溜进来是常有的事。
汤姆戴上眼镜。阴影下站着一位少年——八九岁的样子。穿着淡蓝色的短西装,红白条纹的西裤。
款式有点老,有些破,但是如果洗一下补上几个窟窿,一定会焕然一新。
药剂师的眼神冷冽起来。
“约翰,是你啊。”
说罢便把高举的药瓶从男孩手里抽走,放回货架。
就往常,男孩会识趣离开,而这次不同。
药师走回柜台,从柜台下面翻出来一瓶喝剩一半的杜松子酒。
“你们家的药,在这呢。”说罢重重地放在木质柜台上,“拿了快走,约翰先生。”
男孩的名字——约翰·西西弗斯,几年前约翰还不住在镇上,他们一家仿佛一夜之间搬来的。四年前其生父死在大海上,母亲带着儿子和女儿改嫁到这里定居。
“玛丽快不行了。”
数月前,男孩约翰曾请求汤姆去他优渥的家中,请求救治自己病入膏肓的妹妹,可是却被喝醉的养父当成情夫打了出去······也许打从一开始这对父母就没想治疗这个小女儿。
约翰仍不死心,背着重病的妹妹穿过整个市区。可等到了汤姆的店里,看见病人后,汤姆便很轻松地得出了结论:世间没有什么人类的力量可以治疗这个生命。
汤姆本以为约翰是一个成熟的孩子,起码比起他的父母要强上一点。
却不料,当他告知这个消息,约翰立刻化身成和他父亲一样的混蛋。
砸了药剂师的店。椅子击碎店面的玻璃摔到了大街上,不计其数的药剂和试管变成了污泥和闪光的碎屑。
汤姆完全招架不住这个臭小子的狠劲。时至今日他也是想不通······那绝不是一个孩子的力量。
他本想报警,却被这个孩子轻松撂倒。还在自己的鼻子上来了一拳,高加索血统的高鼻子险些歪掉。
而后的一个月,他的鼻子始终盖着一块纱布,就像一片膏药。
还能听见女人们在他后面议论,他猜测,应该是在耻笑:自己一个成年人在一个十岁的孩子面前竟毫无还手之力。
即便后来有机会和人解释,九岁约翰的那股怪力的恐怖。但是有什么必要呢?引来的恐怕是更多的耻笑罢了。
反正自己这个成年人不敢说什么,一切的解释都会变成借口。
他本以为议论很快就会停止。但是那些声音一直都在。就像夏天闷热的空气,时刻蒸烤着他的脑袋。
甚至,他可以肯定——他们在对他男性的能力产生了怀疑。
事后,约翰·西西弗斯家族很痛快地赔偿了店面的全部损失,重新装修后,还付款升级了店面。
但是,汤姆夫妇受到的耻辱没有消失。至少他们夫妻二人,往后会对那个混蛋家庭敬而远之。
今天,阴影里的孩子——约翰·西西弗斯,像一只破烂流浪的猫。
“出去。”铃铛叮当一声,店门大开,“这里不欢迎你们。”
那只黑影里的“猫”没说什么,静静地走了出去。明明是走进了仲夏的晚霞中,可经过汤姆时,那弱小的身体卷起了一丝寒意。
“等一下!”汤姆忽然叫住约翰,转身把柜台上的杜松子酒瓶递了过来,冷冷地说:“你忘了你的药。”
孩子没说什么,一把接过棕色的酒瓶,半瓶子的酒液在瓶子里叮当作响,就像神明的歌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