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白绫平静地说道,“那个‘他’,叫魏绝。听我爹说,他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很小时候被我爹收留后,跟随戏班子一同走南闯北。我和他的年岁相同,从小一起玩着长大,追逐打闹,两小无猜,算是真正意义上的那种青梅竹马。我很喜欢他,那些喜欢,随着年岁的增长,情窦初开,从幼年玩伴间的喜欢,不知不觉变为了男女之间的爱恋。”
“那年我和他都十八岁,因为正好在东海之滨演出,我捡了很多贝壳,送了他一条亲手编的项链,他很喜欢,说是等到两年后,我嫁给他的时候,他要送我一条漂亮十倍的项链作为成亲礼物,亲手戴到我的脖子上。”
“我心跳很快,脸也红得发烫,被他一把抱住后,挣脱不开,犹豫半天终于还是答应了。我用手指戳着他的鼻子对他说,你若胆敢不娶我,那我一定杀了你,然后把你脖子上的贝壳项链扔到大海里。他说他爱我,还说,他这辈子非我不娶!那天,海风微凉,吹在脸上特别舒服,我和他的婚期,就那么草率的定了下来。我站在他的面前,那是我此生唯一一次笑得那么开心,发自内心的感到喜悦。”
许白绫眼眶微润,又饮下一口酒,“十九岁,我爹死了,他的真实身份到底还是没能瞒下来,被仇人发现了行踪。那个突然现身,发誓要杀掉我爹的人,叫做魏蒯,是魏绝的亲生父亲……”
凌真听到这儿有点绕不过弯来,“等等,什么?你是说,你的青梅竹马,是你父亲仇人的儿子?”
许白绫嗯了一下,继续道:“没错,他原来不是孤儿,是我爹在金盆洗手之前,把他从魏蒯家中偷出来,并留在身边抚养长大的。”
“为什么……你爹为什么要养仇家的孩子?”
凌真皱眉瞪眼,“难道说,你爹是想借此来报仇解恨?!”
许白绫闭了一会儿眼睛,保证不会轻易掉下眼泪,苦笑道:“最开始是这样的,我爹许岩恨透了自己的仇人魏蒯,想等把其子魏绝养大成人以后,当着魏蒯的面将之杀掉,来让仇人痛彻心扉!但后来情况有变,爹爹见我和魏绝间的关系日渐变好,感情慢慢升温,便不忍心拆散我们了,改变初衷,准备把此事当成秘密,一直隐瞒下去,直到……直到魏绝的生父魏蒯找上门来。”
凌真只是摇头,心中感慨:“真是孽缘呐!”
“那天在街边的滇西舞台上,我爹与那魏蒯大战了一场,最终没分出胜负,两人同归于尽,双双倒在了血泊之中。临死前,我爹严厉告诫我,死也不能嫁给魏绝,而魏绝的爹爹,则让他一定要为父报仇……”
听到许白绫如此讲述,凌真根据自己的猜想,下意识的说道:“因为父辈的恩怨,身上背负的血债,所以你与你心爱的那个他,不仅没能如愿成婚,反倒还反目成仇,变成了不死不休的那种关系?”
一身石榴裙的艳丽女子,此刻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口气,“并没有,正好相反,我和他,都做了同样的选择,那就是都没有去听从父亲的话。我依旧愿意嫁给他,而他,也还是愿意娶我,婚约未改,就定在二十岁那天。”
这下凌真又搞不懂了,满头雾水,颇为迷惑的问道:“这……许姐姐,你能忍受嫁给自己杀父仇人的儿子?”
许白绫面容之上满是苦涩的意味,“他也还不是心甘情愿,去娶一个大仇人的女儿吗?如果不是我爹,魏绝又怎会自幼与生父分离,流落江湖,靠沿街卖唱表演为生?若是要说仇恨二字,他理应不比我来得轻才是。”
即便再饮甜腻的石榴酒,也已无法压得住那一股子口腔内的苦味,“冤冤相报何时了?我和他都深爱着彼此,不愿再延续父辈之间的旧怨,用爱,努力的抿去了大仇,仍是坚定选择了对方,立下山盟海誓,要与对方携手走到最后。”
凌真知道许姐姐到底还是没能与爱人白头到老,这故事最后的结果一定是悲剧,到此,甚至有些听不下去了。
许白绫眼眶愈发红润,“埋葬了各自生父的尸骨后,天大地大,就只有我与魏绝两人结伴而行,他只有我,我也只有他了。他答应过我,将来会给我最幸福的生活,成亲以后,我和他会生一堆可爱的小宝宝,男孩儿跟他姓,女孩儿跟我姓,石榴象征多子,也是从那个时候起,我开始喜穿石榴红裙……”
凌真瞥了一眼许姐姐身上那件石榴颜色的裙摆,嘀咕道:“到现在还穿,看来是真的喜欢啊。”
许白绫苦笑道,“现在其实没那么喜欢了,主要是没有新衣服换,就只好穿着这一条了。”
凌真假笑了几下,挑眉问道:“所以后来你嫁给他了?”
许白绫摇头,“没有,差一点吧。距离我二十岁生日还有一个多月的时候,在莫愁江边,我和魏绝遭遇了一头凶兽的突袭。那是一条体型极为庞大的吞江蟒,来势太快,根本来不及反应,魏绝整个人就已被巨蟒吞入了口中,凶兽吃人后,便即遁江而走,我拼了命去追,却怎样都没能追上……因为魏绝的亲生父亲魏蒯,临终之前赠予了他一本功法秘籍,里面有一门叫做‘龟息’的秘术,能令修士很长时间不用呼吸换气,犹可闭息生存。于是我便笃定,魏绝他还没有死,他一定可以从巨蟒的肚子里出来,一定!”
凌真这时才明白过来,为何许姐姐那日传授自己龟息功的时候,脸色神情会是那般的暗淡无光,原是因那功法,唤起了她过去的回忆,一段极为不好的回忆。
其实年轻人还有一点不知道,许白绫清楚,但也不会专门去说。
那就是,其实在教完了凌真那门功法之后,较长一段时日里,许白绫都过得很抑郁,情绪非常低落,而又难与人言半句,苦楚的心绪悉数深埋于胸底,可谓甚是落寞不堪。
这也就是那天,在洞明归墟的那座明镜幻境当中,以元神分身形态离开赤炼归墟的许白绫,会去主动拥抱凌真的原因了。
就是因为那段日子太过难受,压抑至极,急需要有一个渠道抒发,而与人相拥,无疑是一个绝好的解压方式!
她没有错过机会,借着“助你冲破幻境”这一正当理由,张开双臂用力拥抱了小真一下,依此法来放松身心,效果确实不错。
“那后来,魏绝他有逃离生天吗?”
凌真小心翼翼,试探性的发问。
许白绫默然半晌,眼眶中的泪珠再也无法兜住,忍耐不住,自光滑雪白的脸颊流淌而落,模样无比凄楚。
凌真也是第一次见许姐姐当场落下泪来,慌忙认错:“对不起许姐姐,我错了,我不改多问的,人死不能复生,你且节哀……”
“他没死。”
许白绫轻声吐出的这三个字,再度令凌真有些发蒙了。
“啊?你说魏绝他还活着?”
凌真大惑不解,“那……那后来又发生了些什么啊?”
许白绫兀自怔怔垂泪,哭了一小会儿后,接着诉说道:“我跟自己打赌,赌他不会死,一定能从巨蟒腹中脱困,一定能重新来到我身边,和我拜堂成亲。于是那次事件之后,我便在莫愁江边建了一栋小房子,一住,就是五年!我从二十岁,一直等到了二十五岁,终于等来了一个消息,那个消息既好也坏,好在我知道了魏绝他并没有死,坏在……我知道他要与人结婚了。”
凌真一惊,失声叫道:“魏绝他娶了别人?!”
“没错,苦等五年后,我从别人的口中得知了,他魏将军即将与人完婚的消息。”
泪流不止的许白绫凄怆道,“他的未婚妻,是大虞国国师苏澄的女儿,叫做苏遇白,不知魏绝和她,是如何相识相恋的,总之,靠着苏遇白父亲的那层关系,姓魏的节节高升,先是当上了钦兵营的总头领,而后又成为了朝廷神机军有史以来最年轻的一位将军,真正飞上枝头当了凤凰……”
凌真听得心头大恨,咬牙切齿道:“可恶啊,这不就是一个吃软饭的小白脸吗?!”
许白绫对此无有评价,只是继续哀声说道:“我前去讨说法,却被侍卫们挡在了外头,连他魏绝的面都没见到,说是将军与丞相之女大婚期间,不见任何外人……那天之后,我彻底断了念想,不再想着嫁给那个姓魏的了。但由于心头实在太恨,我还是决定报仇,舍弃了一身水属性的功夫,开始一心钻研探索父亲留给我的魔派武功,那些和魏绝大道相斥,可谓天然克星的火属性术法,以烈火入道,以通身筋骨化作赤炎为最高追求,走了爹爹的老路,再遁魔道!”
“三年多的时间,我靠着手中一根断魂鞭,在大虞国的江湖里,杀人无数,造孽万千,被百姓们起了个‘赤练女鬼’的绰号,走到哪儿都有骂名,世人恨我又惧我,武林群雄列有一个普遍公认的‘邪派妖人必杀榜’,我上升速度极快,用不到四年时间就排在了榜首,谁能取走我的项上头颅,谁就能一下子成为一国最有名气的大侠,受万众尊敬。”
许白绫说到这儿,用那双浸透泪水的倾国美眸,看着凌真道:“举世为敌的滋味,我早在很久前就已经体验过了,不论去到哪里,都要防着被人暗杀的日子,我也已经过得惯了。小真,被人杀上几次,根本没什么好怕的,生死皆有命数,该死的人不会活,该活的人死不了,你看你许姐我,现在不是还活得好好的吗?”
凌真大有触动,心神摇晃,脑中想着那一袭红裙叱咤武林,遭众侠义道围杀的昔日画面,咽了下口水,由衷道:“许姐姐,苦了你了。”
两眼泪红的许白绫,嘴角小幅度扬起,简单道了两个字,“不苦。”
“那后来呢?许姐姐有去找那个姓魏的复仇吗?”
凌真见其状态苦中带悲,很是凄怆,便又补了一句:“你若是不忍回忆,不想再多提及,那我就不问了。”
哭红了双眼的许白绫,口气和缓且淡然的道:“已经没事了,我接着说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