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妃近日无精打采,见阿姒来了,难得提起精神,带着她闲逛:“姐姐这儿是永芳殿,适才你路过的是中宫所在的永宁殿。如今陛下尚未立后,这空置的永宁殿啊,就像一个鱼饵,多少世家打着把女儿送入宫的主意呢!”
说这话时,陈卿沄非但未幽怨,反有些冷眼看戏的意味。
重逢数月,阿姒早已习惯。
她甚至分不清从前温婉的世家闺秀陈卿瑶,和如今散漫的帝王宠妃陈卿沄,哪一个才是真正的阿姐?
她问阿姐。陈卿沄笑道:“无论是先帝的陈皇后和陈淑仪,还是今上的宠妃,性情如何,都是由家族和皇帝决定的,先帝需要贤名服众,他的后宫便得有贤良淑德的人。今上需要降低世家戒备,他就需要一个证明他无心权术的妖妃。”
阿姒问:“阿姐可悔?”
陈卿沄知道她指的是当初引诱先帝的事,她无所谓地笑笑。
“不悔。辜负我的三殿下魂断黄泉,当初打压陈家的殷氏亦没落。阿姐唯一后悔的是被李霈藏起来的两年里,连亲人最后一面都见不着。眼下阿姒回来,我的遗憾便少了一半。说来也算走运,倘若我真继续在洛阳宫做劳什子陈淑仪,当初城破时,殉国的人可就多了一个我。
“大周不会因我的死有所改变,可我们阿姒没了阿姐
,可就孤苦伶仃的了。”
阿姒眼睛又是一酸。
他们都戏说阿姐是妖妃,可她心里,阿姐是世上最好的人。
宫道不算狭窄,但因两侧宫墙砌得极高,年前才重新布漆的墙面朱红,从头顶压过来,压抑逼仄,仿佛盖在联姻的新妇头上那一方红绸。
多年以前,她的姑母便是从繁华宫外,走过狭长宫道入了后宫。
而今她的阿姐也步此后尘。
阿姒握住陈妃的手:“阿姐,你给我安排几个能用的人吧。我打算搬回陈府,这样也能时常入宫了。”
陈妃答应了她。想了想,又道:“宫里奴才大都骄矜,正好上巳那日我出宫,我们一道去买几个功夫好的。”
阿姒点点头,她知道,阿姐不是嫌宫里选的人不好使唤,是信不过。
新帝虽宠阿姐,却也瞒天过海,把阿姐藏在身边两三年之久,哪怕阿姐和她在道观小住时,他也要派人守着。
看似守护,实则掌控。
晏书珩的偏执已让她戒备,但他也从未像新帝这样专断。
阿姒根本无法想象过去几年阿姐是如何过来的。她握紧陈妃的手,声音很低,仅她自己能听到:“阿姐别怕。”
往后我陪着你。
.
在侍婢伴随下,阿姒出了内宫,忽见一行人浩浩荡荡经过。
是皇帝和几位大臣。
后方跟着的内侍低着头步履平稳,规矩得了无生气。
而陛下和几名重臣衣着皆华贵庄肃,在这阴云遍布的一日,行在狭长宫道中,似游走在人间和地狱交界的憧憧鬼影。
想到爹爹也曾如此,阿姒心口忽涩。
众人行近,她这才看到其中有个她不想见到的人。清俊的玉面郎君,在一众上了年纪的大臣中格外显眼。
青年漆纱笼冠,宽衣博带。端谨官服让他那看石像都款款深情的眼眸多了些正气,亦透着不容置喙的威严。
然而阿姒如今再见到这身官袍,想起的却是他一身官袍替她铺床的画面,以及他穿着官服,在乌蓬船上将她压在几案上狠狠欺入的记忆……
阿姒又暗骂他一句。
刚要溜之大吉,却猝不及防和那双眸中对上。青年眸中的清冷肃然瞬时散去,随之而来的是熟稔的笑。
阿姒才不吃这套。
她冷漠地收回目光,在那行人走近时默默屈膝行礼。
见礼后,李霈凤眸藏笑:“阿姒妹妹要回去了?可巧月臣也要出宫,朕还担心你身侧无人相伴,让你阿姐担忧。”
少年帝王说罢携着其余大臣往回走,看样子是打算继续议事,一行人走出老远,阿姒还听到一个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官员笑道:“晏中书青年才俊,和陈家小女郎站一块可真般配啊!”
阿姒假装未曾听到,身前青年也只微微一笑,十足坦荡。仿佛那日在别苑中拥住她的人不是他,在乐馆里喝醉酒把她压在身下的,也不是他。
阿姒一时猜不出他是装的,还是因着她刻意表露对晏少沅的喜欢“知难而退”。在他跟前,她懒得装出符合失忆的不谙世事,沉默而冷淡地走着。
长长的宫道,怎么也走不到头。
晏书珩开始闲谈:“今日少沅亦来上朝了,阿姒妹妹竟未遇着他?”
阿姒知道他的心思,索性如他所愿,张着嘴失落地环顾周遭,末了垂睫蔫蔫道:“可惜,我没看到……”
晏书珩云闲风轻地笑了。
“若想时常见到少沅,不妨常来府上走走,阿薇阿宁也都在。”
阿姒婉拒了。他们晏家是个虎狼窟,她才不羊入虎口。
额上一阵微凉。
想起从前他时常用冰凉的指尖轻点她额间,阿姒恼然转身。
“你……!”
她对上他无辜温雅的笑眼。
青年微微偏着头,斯文的目光像柔和的纱,他很君子地莞尔一笑:“怎么了,是我有何无礼之处?”
额上又是一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