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年眉目英挺,已然不是十几年前的孩童,但她看着他仿佛穿过十几年时光,见到幼时的他。
她握住他的手,也握住四岁的他。
“好,带你找阿娘。”
他再度昏睡,须臾又蹙起眉头,嘴唇一张一合,神情比方才还紧张。
听到那句话时,阿姒泪如泉涌。
他说——
“阿姒,走,快走……”
阿姒再也听不到其余声音,耳边只有这一句话,还有方妪今日所言。
“长公子刚回晏氏时,还是个孤僻的孩子,一直受欺负,但很少还手,后来不知道为何,他开始变得爱笑,可老奴却觉得,他比从前还不开心。少夫人别看他如今年纪轻轻但城府深厚,可若不如此,他如何在晏氏立足?
“这些年来,流言众多,但晏家的长辈里,除了早早去世的老夫人,没有谁能像您这样坚定地维护他啊……”
阿姒望着他,呢喃自语。
“其实,我也一样。
“陈家人虽宠我,但大都是出于愧疚。这么多年,除了爹爹阿姐,你也是第一个不是因为愧疚在舍命护我的……”
她的声音逐渐哽咽。
清晨,晏书珩还未醒来。
笃笃的叩门划破寂静,将榻边枯坐一夜的女郎唤回。
阿姒动了动眸子。
“少夫人,晏氏族老来了。”
她收起情绪,朝外冷道:“知晓了,让他们再等等。”
她不慌不忙地给晏书珩喂过药,又擦拭过面颊,已过去半刻钟。那些族老们最终坐不住,聚在了房外。
阿姒这才起身。
一见她出现,长辈们便纷纷道出自己藏着利欲的虚假关心:“这都三日了,月臣还未醒,昨夜三郎的话更让我等担忧,晏氏堂堂大族,不可……”
“五叔在盼着我家月臣醒不来么?您等了三日,等得很累吧。”
晏五爷板下脸,正要有理有据地训斥她目无尊长,但阿姒已唤人拿来账簿,不留情面地甩在他脸上。
晏五爷只看了第一行,腰身便塌下几分,擦着汗讪笑:“五叔本是想说,我那有株百年人参,想给月臣养养。”
那些人一看最刺儿头的晏五爷都被拿捏住了把柄,更不敢
多话。
他们匆匆寻了由头离开别院。
阿姒回到房中。
傲然挺秀的背在看到榻上面如金纸的青年时迅速被抽去枝干。
她伏在晏书珩身侧,脸贴着他的手掌,肩膀一耸一耸地,小声呜咽道:“夫君,你快醒来,我舍不得你……我还没跟你说,其实我想起一切了,
“我好像,比以前还要喜欢你。()”
手中的拇指轻动。
阿姒怔了下。
晏书珩虚弱地睁眼,长指捉弄似地、一下下轻挠阿姒下巴。
别哭,我也舍不得死……?()”
阿姒迅速擦了把泪,转瞬间端出少夫人的温婉模样。
她想抱他,可他看上去就如一块碎玉,她怕太用力弄痛了这块好不容易粘起来的碎玉,手虚虚拢在他身侧。
“夫君,你还好么?”
晏书珩无力地牵起唇角。
“还好。夫人放心,我是个醋坛子,不会给你改嫁的机会。”
阿姒含泪乜他一眼。
郎中很快来了,诊过脉后,喜道:“长公子醒来已有半个时辰,说明毒性已经压住了!恭喜少夫人!”
阿姒意味不明地笑了笑。
“有劳大夫再看看。”
大夫走后,门一关,日光滤住大半,阿姒眼底的笑也淡去。
她勾起的唇角变得危险。
“好玩么?”
晏书珩虚弱地解释。
“我的确醒了好一会,但只意识苏醒,身子不能自控。”
他还在病中,一双眼雾蒙蒙的,温柔无害,比琉璃珠子还要干净。
但阿姒知道,他还是那个黑心郎。
她不冷不热地笑了声。
晏书珩认栽轻叹。
“不过我也存了些私心,阿姒是除祖母外,第一个为我撑腰的人,可你平日从不当着我的面表露关心,
“我便好奇,想听一听。”
阿姒被他无辜的模样气笑了。
“那听到了么?”
晏书珩莞尔,溢着笑意的眸子在日光微弱的卧房内,朦胧且温暖。
“听到了。”
“我听到我家阿姒说‘我家月臣’,
“我喜欢这个称谓。”
阿姒也喜欢这样的称谓。
但她不会说。
嘴角的笑压都压不下去,她竭力将唇抿成一条冷淡的线。
“油嘴滑舌,自个待着吧!”
说罢披帛一甩,就要施施然朝外走去,刚一转身,身后卧病的青年捂着心口发出痛苦的低吟。
“咳——”
明知他是在示弱,可阿姒心里还是揪了起来,叹着气回头。
她温柔地替他轻顺后背。
晏书珩握住她的手,手指在她手心暧昧又讨好地轻挠。
“还气么?”
他可真是把“烈女怕缠郎
() ”这一句话诠释得淋漓尽致!()
阿姒笑也不是,怒也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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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别想蒙混过关,先欠着,等你痊愈,还要继续气。”
“好,我会尽快痊愈。”
.
一月后,晏书珩如约痊愈了。
但阿姒也忘了要生气。
痊愈后的晏书珩还是那个清雅矜贵的世家长公子,半点不见在病中时脆弱的模样,阿姒也不曾问起。
日子如常过着。
但他们心知肚明,一人之间最后那层隔阂,已悄无声息地倒塌。
阿姒在晏书珩病中时沉着冷静地处置了晏三爷和晏五爷,经此,就连晏老太爷也对她由衷赞许。
两家的关系随之变得深厚。
表兄李砚在建康王的扶持下安然继位,大周虽因战火百孔千疮,但阿姒知道,无论是表兄,还是父亲及晏书珩、祁一郎,也包括她。
他们都还坚守信念。
大周还有救。
又过两年,局势初定。
阿姐回来了。
她以陈家走失的女儿陈卿沄的身份回来,身旁还跟着位俊美少年郎,自称要入赘陈家,当爹爹的上门女婿。
少年郎容貌昳丽,眉间慵懒散漫,目光却瞬目不离阿姐,他的臂弯,还抱着个粉雕玉琢的小女娃。
那年仲秋,他们又齐聚一堂。
国泰民安,亲人在侧。
阿姒看着明月,满足地笑了。
有人借袖摆遮掩,长指勾住她的手:“早在我未出世时,父母便已替我取‘月臣’为表字,我一直以为他们希望我清正朗直,如今才知非也。”
阿姒抬头,望见月下风姿清雅,周身泛着温柔光芒的青年。
阿姒默契地知晓他这要卖弄了,她故作懵懂:“有劳夫君告知。”
晏书珩笑笑。
“因为夫君我啊,身负使命。”
阿姒配合到底,备了一长串恭维之词,打算看在花好月圆的份上,昧着良心赞他端方君子、国之良臣。
她问:“什么使命?”
晏书珩抬头,眼中仅一轮明月。当他温柔低眸时,便只剩一个她。
他轻握她手。
“无论我姓甚名谁,表字都只能是‘月臣’。世间自有缘法,我此生,注定要当陈姒月的裙下之臣。”
“油嘴滑舌!”
阿姒嘴角没能压住,傲然别开脸:“你想得美,你要不是五姓七望的儿郎,我才不会与你联姻!”
晏书珩仍只是笑。
对望许久,他兀自道。
“我会常想。我何其有幸,能同阿姒联姻,与你相遇相知。”
阿姒恍了神。
她仿佛望到了从前。
新妇身披嫁衣,喜烛照映下的眼眸毫无波澜,一片沉静。
那是十六岁的她。
对联姻毫无情爱期盼的她。
她回握住晏书珩的手。
“我也是。”
在这世家中,人人如同木偶、被权势和富贵织成的金线缠住手脚。他们能寻到个相似的、鲜活的灵魂。
何其有幸。
他们会一直相爱,彼此扶持。
永不相负。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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