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和蔼而耐心地开口道:“这不一样。”
“往年我是臣,只是替皇帝管着内阁的一亩三分地,顾全大局就行了。”
“如今……”
“白泱已经封了选侍,我不亲眼看看朱家的气数,哪里放心得下。”
祖孙三代在车里,也没什么犯忌讳的。
说句大逆不道的话,他此前虽然是肩负天下大望的阁臣,但总归是替皇帝管家的,大明朝的气数跟他关系还真不大。
大明朝亡了,江南士绅一样是富家翁。
但如今自己既然看好皇帝,将孙女送进了宫中,那就不得不担忧起大明朝的气数了。
李茂年欲言又止。
这才明白父亲硬吃这个一路颠簸的苦,是何缘故。
有些自责于方才的埋怨,一时不知道如何应对。
好在这时候,侄子李思诚好奇道插话:“那大父一路看下来,我朝的气数如何了?”
跟父辈的超脱视角不一样,李思诚年轻,还是有归属感的,一口一个我朝。
李春芳闻言,神色有些凝重:“与我在朝时相比,只能说天下局势恶化的程度,略有改善,但好得有限。”
天下局势恶化的程度有所改善,就是还在恶化,只是没那么快了。
虽然李春芳不懂什么叫二阶导数,但用起来还是很顺手的。
“土地兼并的形势,日益严峻。”
“尤其这两年频频天灾人祸的州府,入目可见城郭村落萧条,榛莽邑里荒芜!”
“其民瘼可见一斑。”
“山东、淮泗还好,流民大多沿街讨食,大不了落草为寇,劫个府库杀点县官顶天了。”
“听闻河南、山西的白莲教、无为教、罗教越发猖獗,其教诳惑结附,在百姓之中,已经是可与佛道并列的正教了!”
“但地方州府,却熟视无睹。”
“乃至于一名叫马树林子的白莲逃犯,携带男女,繇延安抵宣府,奔逃播越几千里!”
“其扶持兵刃,走马卖械,卜封施药近千人矣,其经过把截去处又不知其几也,何竟无一人盘诘之?”
“吏治之松散,可见一斑。”
“再说一路上各州府县中,翻阅的府志、县志记载。”
“这两年可谓是异象频出,地震、冻灾、蝗灾、水患,比之嘉靖年间翻倍还不止!”
“尤其是冻灾,前日才听走商提及,这个冬天,据说竟然连海南都下雪了!”
“那可是海南!”
“加之宫廷失火、白日贯虹……天降乱象,实令我难安。”
李茂年看着父亲忧心忡忡的样子,差点脱口而出,您以前在内阁是怎么安的。
而后才想起方才李春芳的解释,生生忍住了。
李思诚心思直接,听了祖父一番话,面露骇然:“祖父是说大明朝快不行了?”
李春芳摇了摇头:“倒也没这么快。”
“如今无论考成法也好,整备京营也罢,都是皇帝与内阁在强干。”
“至于大明朝到底有多少气数……还得看怎么修剪枝叶。”
税改、度田,就是横亘在内阁的两头大象。
除了高拱和张居正之外,其余阁臣统统视若无睹。
他李春芳当初哪怕看到,也是避之不及。
如今卸下一身重担,终于是站在皇帝的立场上,说了句心里话。
李思诚似懂非懂。
一旁的李茂年忍不住插话:“以陛下的手腕能耐,会慢慢好起来的。”
这是他的看法,不是他的安慰。
毕竟,自己女儿还在宫里呢。
李春芳笑了笑,深以为然地点了点头。
这也是他押宝皇帝的原因所在。
龙椅上好歹是个有能力,也愿意做事的。
如果这位也像世宗与先帝一样,对国朝积弊熟视无睹,安心等着国朝一朝覆灭,那他李春芳别说送孙女进宫,皇帝就是想入赘他都不乐意。
话题有些沉重。
李春芳是个好家翁,家庭氛围以和谐为主,于是,他主动岔开话题:“王世贞新写的这元明英雄传,不如金瓶梅远矣,竟然让我看入了眠,属实是不当人子。”
说罢,他将报纸递给儿子,示意他收起来。
李思诚在一旁疑惑道:“大父,你怎知这小说是王盟主写的?我听说,徐少师被陛下召进宫,或许就是逗趣写小说的。”
徐阶青词宰相再度被召进京,也没个差遣,这以文悦人的事按在他头上正好。
李春芳看着孙子充满探寻的目光,笑了笑:“这叫文风,长大你就明白了。”
文风的事情,沉淀不够是读不出来的。
李思诚啧了一声,有些不满意祖父的敷衍,又问道:“那大父说说,那西游记又是谁写的?”
李春芳闻言,笑出褶子的脸突然僵了僵。
含糊道:“这文风我就不太熟悉了。”
李思诚哼哼唧唧,显然觉得扳回一城。
一旁的李茂年不由偷笑。
西游记是谁写的他不知道,但肯定是自己父亲校勘的,那个“华阳洞天主人”的别号,可不就是取的父亲年少求学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