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走了张怀柔,卫凌羽兴致寡然,再无心赏玩。回到小院,尚未进门,就听到院里两人起了口角,其中一人正是秀念。
只听一人道:“秀念,你诚心要拦我么?”
秀念语气恭敬,道:“夜师叔,非是弟子故意与你为难,那小貔貅是卫师叔祖的,如给你带走了,卫师叔祖回来问起,我怎么答复?这不是教秀念难做么?你还是再耐心等等,等卫师叔祖回来了,你亲自对他说,是要他赔偿,还是要抓了小貔貅去,都由得你。”
那人勃然怒斥道:“赔?你可知炼那一炉丹药耗费了我多少心血?光凑那二十一味灵根,就花费了我近一年的时间,他怎么赔?”
秀念道:“秀念明白。夜师叔,这些话你还是亲自对卫师叔祖说,别教弟子难做,可好?”
卫凌羽才知道是毛团闯下了祸,不知怎的毁了那道人一炉丹药,被人家寻上门兴师问罪来了。当即推门而入。
那寻上门来的道人身材偏瘦,约摸二十来岁,生得好大一张圆脸,两只眼睛大得出奇,正如市井泼皮般揪着秀念的衣领问责。
秀念满腹苦水,无可宣泄,见卫凌羽进院,像是见到了救星,道:“师叔祖快来,你那只小貔貅闯下大祸啦!”
大脸道人将秀念推得一个踉跄,转身向卫凌羽走近,怒容未消,道:“好哇,可算见着正主儿了!快赔我固本丸来!”
卫凌羽适才听秀念称此人为师叔,知他比自己矮上一辈,没先行礼,道:“有话好说,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那大脸道人见他一副若无其事的样子,怒道:“贫道辛辛苦苦搜集灵根,为门下弟子炼了一炉固本丸,全教你养的畜生偷吃了,这笔账要怎么算?”
卫凌羽扭头看向秀念。秀念会意,当下详说原委。原来自到了碧游宫,毛团便耐不住寂寞,趁秀念不备,偷偷溜出院去,四处捣乱。它与人类顽童一般,正是调皮捣蛋的时候,在岛上追逐仙鹤、挑弄松鼠也就罢了,也不知怎的就跑到了这大脸道人夜枭子的丹房。
夜枭子炼了一炉筑基灵丹固本丸,正好今日火候足具,全功成丹。他本人日前不在碧游宫,临行前叮嘱门下道童看守丹炉,那道童连日看顾炉火,精神萎靡,实在打熬不住,今早打了个盹儿。毛团馋嘴好吃,溜进丹房闻见丹香,把一炉固本丸全摸出来吃了。
因它偷吃固本丸时打翻了丹炉,惊醒了看守丹炉的道童。那道童又惊又怒,去捉毛团,毛团受惊跑回小院,那道童也追了来,被秀念阻住,闹了半晌,终是没能捉了毛团,只好怏怏而返。
那道童回去后,恰逢夜枭子回返,恐夜枭子问他看管不利之罪,便把毛团偷丹之事添油加醋地说了,又说秀念从中作梗。夜枭子听了这话,当即勃然大怒,这才找上门来,本是要问责卫凌羽管教不严,且要索赔偿。只是卫凌羽不在,他怒气塞胸之下,便想捉了毛团回去,趁着药效还未完全化开,将它投进丹炉,把固本丸重炼出来。
卫凌羽道:“是在下管教不严,实在是对不住了。那只是个未得开化的畜生,足下何必与它一般见识?还请饶它这一回罢。在下另有赔偿奉上,不知足下意下如何?”
夜枭子勃然大怒,撸起袖子,指着他詈骂起来:“狗厮鸟,你瞧不起异类么?”
秀念忙挡下夜枭子,向卫凌羽附耳低语:“师叔祖,我这位师叔是异类,您可千万注意措辞!”
卫凌羽还在想夜枭子这火发得好没来由,听秀念解释,才知道自己适才话里的“畜生”犯了夜枭子的忌讳,忙道:“你误会了,在下并无他意。在下身无长物,要如数奉还固本丸是做不到的,所修有一套掌法,有三十六路式子;一套剑法,有七十二路式子,都是上乘武学,你若不嫌弃,在下可将其一奉上,作为赔偿。”
固本丸,顾名思义是固本培元的丹药,虽然价值不菲,但只要有心炼制,算上采集药材到炼丹,一年总能炼上一两炉。拨云见日掌、碧海潮生剑是胡升泰花费了数十年心血,集上清武学之大成,无论哪一样,总能抵得上一炉固本丸。
夜枭子闻言冷笑,道:“碧游宫什么样的武功没有?你说拿什么掌法、剑法当成赔偿,是觉得你观中武功胜过了祖庭武功么?”
卫凌羽见它咄咄逼人,不禁有气,道:“那足下是什么意思?”
夜枭子道:“什么都不要说,咱们来比上一比,你若胜过了我,那一炉固本丸权当送你。”
卫凌羽眉头大皱,且不论夜枭子内外功是否高深,自己与他打起来,输了不能息事宁人,赢了匪惟夜枭子脸上无光,还教祖庭蒙羞,传扬出去,只怕人人要说碧游宫徒具上清祖庭的虚名,宫中武艺倒不及下属的玄阴观武学精妙,玄阴观还要背负僭越犯上之嫌。
夜枭子此时正在气头上,听不进去他解释,一心要跟他一较高下。他此刻骑虎难下,一时间愁眉不展,不知如何处置。
夜枭子又道:“你要是不敢比,还是尽早把那只貔貅交出来。”
秀念觉得夜枭子未免欺人太甚,道:“夜师叔,卫师叔祖毕竟长你一辈,这事……”一语未毕,夜枭子叫道:“怎么着?”秀念见它听不出好赖话,只得默不作声。
卫凌羽直视夜枭子,暗忖:“毛团落到它手里,还有活路么?说不得,只好动粗了。”见左近院落房舍鳞次栉比,住满了人,本着为夜枭子和碧游宫声誉着想,不将事情闹大的原则,道:“咱们找个僻静的地方,切磋切磋。”
夜枭子道:“去紫芝崖。”向外走去。
卫凌羽嘱咐秀念看管毛团,跟它同往紫芝崖去。
到了崖下,寂静无人。夜枭子冷笑道:“紫芝崖对岸是悬空山,只以一条铁索维系,平时少有人来,僻静得很。你把心放肚子里,没人看到你出丑,贫道也不会四处声张。”言下颇有傲意。这还没放对,它倒像是已经得胜了。
卫凌羽道:“多谢了。请赐教罢。”
夜枭子道:“看好了!”脚下一纵,窜高丈许,如苍鹰搏兔,两手变爪形下抓。
武家如非避人杀招,最忌讳全身悬空,不能着力变动,破绽百出,为敌所乘。但碧游宫武学是上清武学渊源,不同凡响,不可以常理揣度。卫凌羽不敢大意,使开三尸怪招里的解数,身子倒跌,双手支地,“乌龙绞柱”踢向夜枭子胸口。
夜枭子“咦”一声,显然没料到他会如此应对。身子一缩一蜷,以不可思议地方式变招,翻到卫凌羽背后,“虎尾脚”向他后心踢到。
卫凌羽如车轮转动,向侧翻直身子,右脚使“横打腿”踢击它太阳穴。夜枭子急忙住势,仰身去躲。不意卫凌羽不等招式用老,坐胯拧腰,“横打腿”陡变“斧劈太华”,脚掌向下劈去。
夜枭子起初见他不过十七八岁,未免轻视,这时见他变招迅速,足底生风,如一扇大石压到,迫得它肺气滞止,才知他内外功造诣远胜同龄人,吃惊不小。两足向后滑出,仿佛凭空有一股大力将它拖出,险之又险地避下了这招。
不等它直身站定,卫凌羽已猱身扑上,使开三十六路拨云见日掌,掌影密如雨点,势如风火。夜枭子匆忙招架,哪里尽数化解得开?肩头中了两掌,羞怒交加,塞满胸臆,放开门户不顾,两条手臂如铁鞭挥抡挑砸,誓要打还回去。
拳谚中说“打人如亲嘴”,是形容与人过招如少年男女接吻,男子往往主动凑唇去亲,少女未经人事,心下害羞,自然要躲,男子则穷追猛打,拳理亦复如是。武家要懂得抢占先机,见缝插针,不给对手出招的机会。
夜枭子攻势虽猛,然则置中门于不顾,犯了武学大忌。拨云见日掌要旨在一味抢攻,卫凌羽对它一双铁臂路数视若无睹,进步疾冲,一招“直捣黄龙”直奔夜枭子胸膛击到,更兼“五丁开山劲”加持,势如奔雷。
夜枭子感到他掌风凛冽,真气威猛无二,心中惊骇,想后退已来不及了,胸膛中了一掌,踉踉跄跄地跌出。总算它内功不浅,没摔个四脚朝天。
它内息紊乱,见卫凌羽神色如常,情知他未尽全功,又羞又愧,侧过脸去,低着头把手一拱,道:“贫道输了,那一炉固本丸不要你赔了。”
卫凌羽自入世以来,长了不少见识,知凡事不能做得太绝,当留余地与人,道:“道长客气了。蒙道长相让,在下才能侥幸胜个一招半式。《礼记》中说:‘往而不来,非礼也;来而不往,亦非礼也。’道长既以灵丹相赠,在下岂能厚颜白白收下?在下适才所使的是敝业师所创拨云见日掌,将此掌法回赠道长,道长万勿推却,否则便很不光棍了。”
夜枭子焉能不知卫凌羽留颜面与它?它虽脾气暴躁了点,倒也明白什么是见好就收,稽首道:“不知师叔在本教哪一所宫观修行?”言语固然客气,然则言不由衷,这一声“师叔”叫来尤其勉强。
夜枭子较他年长,卫凌羽不敢以师叔自居,道:“在下卫凌羽,师出玄阴观。”
夜枭子愕然道:“真是大水冲了龙王庙,一家人不认识一家人了。令师胡大真人与贫道太师父玄阳真人乃是至交友人!夜枭子无礼,冲撞了师叔,请师叔降罪。”
卫凌羽笑了笑,道:“道长说哪里话?这套拨云见日掌变化繁多,道长看仔细了。”起势就要演练掌法。
夜枭子言辞恳切,道:“不忙,不忙。请师叔先到舍下用些茶水点心,掌法的事容后再议。”
卫凌羽想了想,道:“也好。但不知玄阳真人现在何处,在下理当先去拜望他老人家才是。”心想玄阳真人与恩师胡升泰既是挚友,自己作为晚辈,理应前去拜见。
夜枭子叹了口气,道:“师叔有所不知,我太师父已于五年前羽化归真了。”
卫凌羽道声:“抱歉。”跟它离开紫芝崖,径自来到一处五进院落。
夜枭子请他到丹房叙话,吩咐道童端上茶水点心。那道童正是替它看守丹炉的。夜枭子出门前气势汹汹,回来后满面春风,教他很是不解。
夜枭子对玄阴观绝技推崇备至,尤其对三阴戮妖刀赞不绝口,只道单论杀伐威力,普天下无有出其右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