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鹰则朝着张嗣修道:“二公子,这里是王府的辖地,外面衙门不该干涉藩地之内的事情。世子殿下可能一时言语无状,冲撞了二公子,可是您也没有吃什么亏,反倒是王府家将成了残废。这事闹大了,于相国脸上亦无光彩,万一落一个欺压宗室的名号,于相爷颇为不利。卑职斗胆请二公子行个方面,让衙门的人回去,卑职带世子回府,请王爷发落。改日自当由王府出面,向二公子道歉。”
“不必了!”张嗣修这时听到来了官兵,心里就有了底,纨绔的脾性上来,却是得理不让人,压根不打算善了。他毕竟不是个笨人,这一通乱子闹下来,自己的手足都出来站台,略一思忖,心里就有了一个大概猜想,看了看高姓书生,又看向宋掌柜,“你们好大的胆子,敢做个局来诓本公子的银子,这回须让你们认得我手段!”
外面呵斥声打斗声甫有即停,显然交手双方在力量上存在极大差异,很快一方就被制服。紧接着,几名身着官服的男子从外闯入,或行礼或行参:
“下官长沙府通判秦广宁、卑职长沙卫指挥使韩光、卑职锦长沙百户所实授百户刘武,卑职……”
一长串的名字报出来,大概囊括了整个长沙文武两个体系内所有能跟这事扯上关系的衙门。这是张居正的儿子,有谁会放弃这么个机会与他搭上关系,露一小脸?张嗣修这种应酬功力是有的,先给那位通判回礼,又朝几个武官随便点点头,挨个奉承回去,让谁也不会觉得被冷遇。倒是那女子看向范进道:“范公子可以起来了,书局已经被官兵围困,谁也别想逃。”
几个官员这时才看到身上有血的范进,初时只当他是张家家将,可是看他一身儒衫,又有些摸不透,只当是剑侠之属。那女子却道:“兄长,何不介绍一下范公子?”
“是了……这是广东乡试亚魁范退思范公子,亦是做幼学琼林之人。方才多亏范兄仗义出手,否则事情怕是就要有些糟糕。”
秦广宁打量几眼范进,很难把一个身上有血的书生与写幼学琼林的才子合并在一起,但依旧上前寒暄几句,如同看着自家子侄一样关心着范进的身体,以及是否需要养伤调治。
刘武是千户衔实授百户,在这个场合不算大官,但是锦衣卫的性质非同寻常,不算秦广洋的府衙体系,在场武人系统里,他的意见所占权重最大。见过礼,他的眼睛就落到赵鹰等人身上,随即一皱眉头,“赵鹰?你不是仪卫司的典杖么,怎么出了府?莫非也是来护卫二公子的?”
“刘户侯,这里是我们吉王府的辖地,有什么问题也该是王府自己解决才对。方才在书局确实发生了一些小误会,但王府还是有能力处理妥当的,请刘户侯放心。我把人带回王府去,王爷自会给一个交待。”
明朝藩王虽然有“分封而不锡土,列爵而不临民,食禄而不治事”这种说法,实际上在地方上身份超然。固然出了藩地的藩王不算什么人物,可是在自己地盘上,就算是督抚疆臣到任,也得先到王府拜个山门,算是彼此给面子。尤其是吉王府及其衍生出的郡王府、镇国将军、奉国将军府几乎占了半个长沙城,这样的环境下,两方不发生利益冲突实际是不可能的事。
吉王府门下人犯事之后躲进王府里,官府的差役不能进入王府辖地捉拿,乃至在王府地盘上做的生意,官府也不能来收税,两下里日常的矛盾颇深。但是王府总归是天潢贵胄,地方官实际也是不大敢惹他们,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一般而言,都是选择自己吃亏,不与王府计较。辖地争议上,也是尽量以王府顺遂为主,只要报出王爷名号就可以领人。
亏吃的多,心里就有气,这时终于有了发散的渠道,谁又会放过了?秦广洋第一个开口道:“岂有此理!这里又不是王府,何来是吉王千岁辖地?再者王子犯法与民同罪,即便是王府中人,难道就可以不遵王法?”
“是这书生砍伤了我王府家将,又打伤了世子,这官司要打,怕也是我们王府是原告。”
黑胖子的手臂这时已经在一个仪卫的帮助下重新上好骨环,不像方才一样耷拉,但是想跑肯定做不到。他方才横行霸道态度嚣张,现在打起口水官司却将头低下一语不发,与方才全然变了个人。
他不说话,不意味着别人放过他,范进指向那黑胖子道:“他带着家将,要与张二公子撕打,我不想看到首辅家的公子遇险,所以就出手了。手是重了些,不过那也要怪他们不好,谁让他们拔刀的,我夺刀过程中割伤了一个人的手,这是无奈之事。”
“刀?明明是你拿的刀啊!”方才一起出手抢人的壮汉本来不想说话,可这时范进颠倒黑白,他便忍不住。范进无辜的一指自己身上,“请看,我身上连个刀鞘都没有,刀放在哪里?”
他方才扔出去的刀,已经被官兵拣拾,原本刘武想要据为己有,可此时却主动把刀递过去,“他们带的是这把么?”
“大概是吧?读书人,不懂兵器,让我说我也说不十分清楚。至于刀鞘在哪我也不知,或许在那人身上吧。我看是他抽了刀出来给自己的家将,让他们用刀去伤害张二公子。他们联同宋掌柜,还有这位书生,一起设了个假古董的局来骗二公子,二公子看破端倪不曾上当,他们恼羞成怒就要伤人。学生看不过去是以出手,请别驾明查……”
几个同来的书生,连同书局里的伙计尽皆无语,每人心中,大约都有上万匹神兽呼啸而过。这不是一般的无耻,简直是太无耻了。刚刚发生的事,居然能颠倒黑白如此。
不但把黑胖子意图把张小姐夺到府里的事给盖去,连同辨别假古董的事,也成了张嗣修所为。这明明是假话,可是范进说的情真意切,仿佛亲历,任何人看了都只会认为他说的是事实。汤显祖心内暗道:范公子不愧是能写出牡丹亭、十五贯的才子,这做戏的功夫着实厉害。
几名书局伙计已经七嘴八舌道:“这书生说谎!”
“大老爷,他说的没一句真话!”
“住口!本官没问你们话,你们不要多言。范公子是读书人,怎么可说谎?二公子,方才之事范公子所说可是事实?”
张嗣修看看左右,张开折扇微笑不语,秦广宁就似得到了回应。首辅公子的证言效力,自然远大于一干书局伙计,他转过身再看范进,脸色就越发和缓:
“如此说来,范公子是路见不平,而非好勇斗狠。再者区区仆役敢伤书生,这便是天理不容的大罪,斩的好!赵鹰,王府家将意图对二公子不利,范公子出手纯属是一片好心,我看就算吉王千岁在此,也不会追究,反倒是要谢过范公子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