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久以后的后来,当已经成为梦独的他读到某些讴歌母爱讴歌父爱讴歌亲情讴歌师恩的文章时,便心生反感。他总觉得,那类文章之“情”里有着太多的矫情,甚至掺杂了一些虚构的成份;他还觉得,之所以那类文章很多很多地出现在小学中学课本里,是由于话语权被强大的父亲母亲们及老师们等人以父母之恩的名义或以师恩的名义掌控了。
反正,他所体会到的“爱”和“恩”,绝无那些文章里的温馨和浪漫,他所看到的梦家湾人的此类“爱”与“恩”里,几乎个个杂糅了无情的柴烟气,杂糅了斥骂、冷落甚至仇恨,他想,那些至高至上的“爱”与“恩”的创造者们,要么生活在象牙塔里,要么生活在不食人间烟火的真空中。
也许,对有些人来说,家,的确是温暖的港湾,是受伤后可以疗治的地方;但是对于身在梦家湾的梦毒来说,却不是——虽然他知道,家人所给予他的,有着各种出于自身利益的“爱”的成份,对,他们也是“爱”他的,是“俺都是为你好”,可是他们的有意和无意的“爱”,却成了含着爱的伤害。
他捅了婚约的马蜂窝,无论他所在的家中,还是苟怀蕉家中,都貌似平静,实则,平静不过是潭水的表面,深处,暗潮涌动。
梦独无处可去,既不能奔赴军校一走了之,也不能走出家门寻访旧友自欺欺人装作没事,毕竟,婚约的红绳在紧紧地捆束着他呢。
他只好度日如年地待在家里,再过几天便可名正言顺离家而去。
这两天里,他尽量早起晚睡,烧火,做饭,把饭碗端到父亲母亲的手上,为父亲母亲洗衣服,尽一点儿力所能及的孝道,他还没有月薪,无钱为父亲母亲买这买那,不过,他对父亲母亲说,等他顺利毕业提了干,就有月薪了,到那时候,他可以把他们接到部队上住一些日子。
母亲的心绪却总是极其负面,说:“就是不知道,俺能不能活到那一天。”
当然了,对这种远期的口头承诺,连他自己也不知道是否能够兑现。
母亲又说:“俺要是能活到那天,能给你和你妻子苟怀蕉看管孙子就好了。”她也已经知道了苟怀蕉的大名,很不讲道理地把苟怀蕉说成“你妻子”;不止是她,家里其他人也这么称呼,村上人也这么称呼,此地风俗如此,只要成立了婚约,就会把男方说成是谁谁的男人,把女方说成是谁谁的妻子。
在此地人的嘴里,苟怀蕉就是他的妻子,他,就是苟怀蕉的男人。
听到母亲这么说,他赶紧闭了嘴巴,不言声儿,所有与苟怀蕉相关的话题都令他头痛难忍;更令他头痛难忍的是,所有与苟怀蕉相关的话题,皆与他有着扯不断理还乱的关联。
他刷过锅洗过碗后,想起早就想翻找的入伍前上学时候的几张照片,寻到后,他要夹入书中带到军校,那些照片毕竟是他以往的生活影像纪录,少之又少,所以才更显珍贵。于是,他凭着记忆,翻寻起来。
父亲问:“你找什么?”
他答:“原来的照片。”
“会不会在相框里被旁人遮住了?”母亲说。
“没有,我打开看过。”
他继续到处搜寻。
他从墙上摘下一个覆了几层尘灰的提包,提包没有拉链,里面塞满杂物,居然也有书或本子,咦,他还看到在里面沉睡着的户口簿,便好奇地打开察看。
户口簿上,户主一栏自然写的是父亲“梦守旧”之名,接下来是母亲和他,但,他的眼光立刻拉直了,眼睛睁得更大了,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以为是错觉或幻觉,赶紧揉了揉眼,定睛再看,是的,不错,户口簿上赫然写有“苟怀蕉”三个字。
“娘——,娘——,咱家的户口簿上怎么有苟怀蕉的名字?”他手拿户口簿从西屋里出来,脸急得发红,看向母亲。
母亲却一时没听明白他说的话,也回看他。
他又道:“娘,我是问,苟怀蕉什么时候把户口迁到咱家来了?”
母亲说:“噢,是这事儿呀?就是去年,村上分承包田的时候,她说她把户口迁过来,能多分一个人的地哩,她还说她在苟家宅子已经有了承包田,这样,就能得双份。再说了,如今,咱庄上,不光咱庄上,还有别的庄子,好多没娶进门的小媳妇都这么干呢。”
他急赤白脸了,道:“真是胡闹!乱来!”
母亲说:“她还不是为了这个家好?为了多分一些承包田?”
父亲也开腔了,说:“也不能说是乱来,她迟早还不是得来到咱梦家湾嘛。”
他语塞了,也无话可说了。他有他的想法,而父母有父母的想法,苟怀蕉有苟怀蕉的想法,令他惊讶的是,父母的许多想法与苟怀蕉的许多想法往往不谋而合,并且被家乡的人视作“正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