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浪大陆向西三千余里的大海之上,黑夜寂静,月亮灰黄灰黄,被路过的纱般的云一遍遍地擦拭着,但却如永远擦不净的久用了的铜镜,之上总有些阴乎乎的影子。
黑寂的海面算不上平静,波浪时而涌起,时而落下,把“虹”号渔船的船梆打得“啪”“啪”地响。
说是渔船,但并不一定就小,这“虹”号能捕巨型海怪,乃是大陆常用的船只种类。长有三十丈许,宽有十丈许。
这沧浪大陆孤悬于海洋之中,世代靠鱼为主要食物,故而这造船出海捕鱼之事即自上古传袭至今。大陆内里多深山老林,盛产巨大林木。这林木木质致密,不畏海水盐蚀,又不知何故,亦不招海贝,故为造船良材,加之能工巧匠人才辈出,于船只的沉沉浮浮中磨砺出了千锤百炼的造船法,遂使得如这“虹”号般的大船得以成型,并流行起来。
而比这更大的船也在所多有,就比如那有“天下第一船”之称的皇家钓鱼船“九天”号,据传长六十丈,宽二十丈,甲板以上有建筑三层,其行之海上,便如巨大的宫阙一般。
因大陆以渔为习,上至皇家,下至升斗,均尊渔为众业之首,故皇帝每年均有半个月乘“九天”号至海上巡渔,此为年中盛事。
皇家亦有广大的渔场,然海路遥远,半个月功夫便连半程都跑之不完,故而皇帝巡渔不过是给万民摆一个姿态而已,表明的是一种态度。毕竟,皇帝重视的事情,子民们谁敢不重视不是?至于皇帝于船上是做什么,是花天酒地,还是寻欢作乐,则小民们就不得而知了。
有老渔人讲,早年间“九天”号有一次巡渔中,曾抛下过六具赤**尸,很快就被鱼撕鱼咬得不成样子。待后来民船捞上来时,已然面目难辨,但看样子之惨,显然不全是鱼吻所赐。但皇家之事,哪个小民敢多言?只是私下里酒后多几句酒话罢了。
“虹”号甲板下一层,有水手房间。房间之下有底舱,放些渔网、水桶等破烂杂物,内中臭不可闻,甚或有时哪个水手心中不痛快,就将那马桶中的秽物顺手倒在这里,不过这气味难闻之后,自己是不是也要“享受”,则就不考虑那么多了。
此时,就是这臭哄哄的底舱之中的一个木桶上,则“长”着一个人的脑袋。这是个小姑娘,十三、四岁的样子,眼睛锃亮,牙齿雪白,可脸上、头发上却是好多处有乌涂涂的污渍。好在一双手尚还干净,此刻正拿着一条咸鱼,一手撕了一小丝儿,插进嘴里,不知是要咀嚼还是剔牙。
她眼神却飘忽,显然不是在认真对付食物。
头顶上传来水手舱中的讲话声。声音不算响,但还是能听得清晰,是老秋和虫子,这是两个水手的外号,他们的真名也不知道叫啥,反正水手的大名是张三、李四也没什么人去关心,只要有个顺口的称呼就好。
这姑娘显是正在入神地听着二人的说话。
老秋快五十的人了,一辈子在船上,老得象六十多岁似的。虫子年轻些,二十出头,据说家里头预备了个未婚妻,事情已经谈好,财礼也下了,就等他这次出海回去把这婚事办了。此二人样貌这姑娘早于那门缝中已窥见过。
“还是早年好啊……”这是那老秋,不紧不慢的语气。这老家伙平日也沉稳,据说千斤重的一整网鱼打得了,大家都乐得蹦高时,他收网都能慢得让人骂街。
“那年,我二爷爷三十岁整。我二爷爷可不是一般人,也不是干我们这行的。他出息,年轻时巧遇了高人,学了三年厨,这一年,当上了‘四海丰’的水案。老板惜他手艺,一个月给了十两银子的月钱……”老秋接道。
“啥是‘四海丰’啊?”虫子问。
“呲!就知道你小子不能知道!我讲与你,叫你娃开开眼界。”老秋道,接着是簌簌之声,久听墙角的那个姑娘自是知道,应该是他装了袋烟,接下来,“嗒嗒”两声火石,再“啪啪”两口抽吸,想来舱里此时应是青烟袅袅了。
也莫担心这日常用火会引起那火灾,乃是因这造船之木木质着实特异,寻常火烛竟自难以点燃它,所以船上尚可以随意用火,只不要烧得太旺就好。
虫子咳嗽了两声,但却不打断老秋。
老秋抽了两口烟后,声音厚了起来,“‘四海丰’是十年前的大馆子,就在京城里西城央儿。天天人头那叫一个挤……除了忠王爷管的那个皇家的‘天福居’,谁敢说自家的厨艺比得上‘四海丰’?在京城的酒店中,‘四海丰’那阵儿是妥儿妥儿的二把交椅!”
“那现在咋个听不见呢?”虫子问道。
“倒啦……唉。”老秋叹道。
“咋啦?”虫子问。
“八年前,忠王爷手下的一号武师裘南山,号称‘就一拳’的裘爷,他的亲侄子侠虎看上了它。裘爷也没儿子,就这一个亲侄儿。兄弟和兄弟媳妇早年在裘爷还没成势时,为他挡了仇家,两两死在了武场,就留下了这么一个独子,从小儿就跟着裘爷。裘爷好武,一辈子打杀,也没个家室,就把这个侄子当儿子养。但可惜这侠虎学武不行,倒是学会了裘爷的气派,架子是学足了。裘爷手底下太硬,传言天底下除了四派掌门、世家家主那等天外飞仙般的人物以外,已经是少有了抗手儿。所以,侠虎真就成了虎前的狐,是谁也不敢招惹。据说当今皇上也见过他,还笑着踢过他屁股呢!呵,这人啊,一有了实力和势力,就没人敢惹了。”老秋道,讲到此“啪哒”一声,当是吸了口烟,少顷又听他幽幽地续道:“这侠虎老大不小,有一天突然看上了忠王府隔壁护国将军杨赤家的小女儿。他是一下子迷上了。这侠虎因为身份,也交了不少京城纨裤,玩儿过不少女人,但之前从没动过心。这一次,他是真走了心了。他觉得自己份量不够,就央他伯裘爷,去请求忠王爷帮他求亲。忠王爷笑骂他,你一无材、二无钱、三无官,人家堂堂护国将军府凭啥会把小女儿嫁你?新晋的翰林李逊很得圣上赏识,人也风流潇洒、一表人才,听说他已经倾慕这杨家小姐好久,媒人已经进过杨府了,这事儿啊马上就要成了。你条件其实也还不算太差,还是找个别家吧。就这么几句话,这侠虎就被说开窍儿了。这往后几天里啊,他就闷在家里,也不再去喝花酒,也不去别处胡混了,他核计着自己也老大不小,该有份儿家业了。
“于是他走遍京城,就相中了这‘四海丰’。单找这‘四海丰’的罗老板谈,说要盘下人家的店。‘四海丰’什么招牌啊?罗老板以为这侠虎是失心疯了,就叫家丁几个人推搡着给他轰了出去。这侠虎发了狠,乘夜领了裘爷的两个徒弟,三个人三把刀,一夜之间把罗老板一家上下四十余口杀了个不剩。抢了地契,伪造了买卖文书。罗老板家案发后三个月,官家没查出什么,侠虎便又露了面,凭了文书契据,公公然然地占了这偌大的酒店。京城明眼人都知道是这个亡命徒干的,但谁不看忠王爷的面儿?谁敢放声儿?听说为了过户,侠虎向裘爷借了三万两银子,送了京城府府尹王大人最爱的小妾,小妾美言了几句,这案子又未破,王大人顺水推舟,于是生米就煮成了熟饭。”话说到这里,却是先听得”唉哟“一声,接着是“啪嗒”一下,后面这是烟锅撞击地板之声,想是老秋不意被烟锅子烫了,松手失了烟杆子。
“这侠虎占了‘四海丰’的事,京城老人儿人人知晓,等你路过京城,不信可以打问一下。”簌簌声和脚步声中,老秋接道,想必是他又拣回了烟杆。
“您老说的哪能不真呢?”虫子道,随后又干笑一声,声音尽是憨厚。
老秋一小会儿没吱声儿。想是装了一袋烟,之后一阵“嗒嗒”的点燃之声、“啪哒”的抽烟声,他的说话声音又起:“咱这还是说我二爷爷。那时‘四海丰’老板一家都还在。那是皇业三年时分,上了秋,离京城近边的罗墟镇池吼家五条船出海三个月,天撞大运,打回了一条‘银首鲈鲳’。这鱼五丈长,瞧年月已经过了三百年。这么大一条活鱼,用了三艘大船,使了最结实的三层油丝网拖了回来。一般的这种年头儿差不多成了妖的大鱼,有这个中舱——”说着老秋敲了敲舱里侧墙板,“中舱里关着也就成了。但这鲈鲳不同,太烈,船舱里放着架不住它折腾,只能是用网拖。就这么着,走走停停。这鱼上了妖候年月,气力强着呢,把这几船的水手是个个累脱了形儿,才好歹拉了回来。”老秋抽烟。
虫子这回急了,忙问:“那后来呢?”
“嘿嘿,这后来啊,信儿传到了京城里。因为池吼家这回出海是轮到‘四海丰’包产,这鲈鲳的料理权,可就归了‘四海丰’。说包产你可能不太懂,这都是渔家和店家行当,就是这每家渔家出一趟海,之前就定好了如捕得大鱼、鱼怪都是归谁个酒店,当然酒店接了鱼也会按行规给钱。你干这行,终归要知道这谁家打鱼、谁家料理,怎么个办法,都是有千百年传下来的行规的,不是随随便便咋整都行的。打鱼的哪个时段出海,打几个月的鱼,回来鱼产中的上等货归哪个酒店,给多少报偿,怎么算账,都自有那章程。这些章程,就都刻在京城渔家豁子总部的一面大墙上,那一条儿一条儿地清楚着呢……”
“渔家豁子是?”虫子问道。
“就是个俗名儿,实际上是这所有跟打鱼行当有关系的各家商户的一个协会组织。起先这渔家在老早年月儿为了渔场,为了好鱼,常发生些纠纷,仗没少打,人也没少死,但事儿还是没解决。这么下去总也不是个办法。所以最大的几家渔家就坐下来核计了一下,一起倡议,这所有的渔家渔户就在一起商量大家的事儿,有啥事儿,先就订好规矩,事后就谁也不可以改,都要照办。而这些规矩章程就刻到了一面大墙上,现在说也就是那户部粮库大院儿那面东大墙,朝外间那面儿。就在这大墙边儿上,又建了协会的房子,所以这协会也就和这大墙连到了一起。因这墙上有个角有点缺了,人们就管它叫豁子,时间长了,这渔家的协会就都叫成了渔家豁子了。据说后来户部修墙,这处儿要补,这渔家们都吵着不让,说是不吉利,后来就硬是一直留下来了,到现在还在呢……”老秋耐心地解释道。
虫子没出声,想必是点着头表示明白了。
过了一小会儿,虫子问道:“那这池吼家,‘四海丰’都发了一笔吧?”
老秋起先未吱声,之后道:“两家每一家就这一条鱼就挣了这个数儿——”想应是伸出了几个指头示意个数字。
“多少?七万呐?”虫子颤声问。
“呲,七万?也就是你上船时间短,没见过世面,明了跟你说,七十万!”老秋的话吐出来余音袅袅,似乎都附上了武家内力。
“七十万?!咕噜。”虫子道,同时间是一口口水吞了下去,后又小声嘀咕:“这都够娶一万个媳妇了。”
老秋道:“钱是一方面,这各户渔家、酒店也都不是怎么眼红,毕竟这风水轮转,都有赚的时候。重要的,是这个名声儿!”稍顿了顿,他接道:“这银首鲈鲳在《鱼经》里排名六十一,已经接近上三等了,前后五年间都没有出过这么好的鱼。”
虫子道:“这么厉害啊?对了,你说的《鱼经》啥的,那是啥东西啊?我咋从来没听过哩?”
老秋答道:“呲!你没听过的多了去了。这东西邪性,回头儿咱归堆儿说它。现就先说说这鲈鲳入了那‘四海丰’,说说之后的料理。说来这事儿也巧,这得从我这二爷爷伺候的‘一刀儿’,也就是那大厨儿,牛爷身上说起。牛爷出身龙山派,是肖掌门亲传的关门弟子,一手鱼料理是炉火纯青,说是巧呢?他主学专长的,恰就是鲷类,也即说正好就包括了鲈鲳这种。这就了不得了,这鱼到了他手上,那真是一分料,出三分味,说不出的鲜美啊……再加上这一次选上头宴的十一个宾客,个儿顶个儿是当世的高人。要么是世家的长老,要么是出了名儿的富商,听说,还请到了端王爷到场,这场面就别提多风光体面了,总之是各处儿都衬了周全爽快。据说还有桩喜事,就是这宫城里当年的老佛爷为这次盛会啊,还专门赐了‘四海丰’的字。宫里又着御膳房使了通传快马,带了大内秘制的百年玄冰盒子,从‘四海丰’这儿取了二两鱼髓。这二两髓,少说也值了五、六万银子,倒不是说多贵,是这事喜庆!有老佛爷张嘴,这就透了祥瑞!听说当时老佛爷年龄到了,血衰了,太医正愁着,就听说这银首鲈鲳出水。这鱼的髓那是生血的圣物,再老的人,吃了它,也能多享五年的寿元。老佛爷吃了高兴了,后来听说又赏了不少银子,比起买来都给得多。乐得罗老板几天没合上嘴。”
说到这,老秋声音又降了下来,声调转低,续道:“可惜这罗老板,挣了的钱终是作了别人的嫁衣……听说他全家出事后,外地的亲戚就一起来进京告了御状。但都被忠王爷、王大人压了下来……”
虫子拦了话头儿问道:“那这鱼的料理主要就是一刀儿的手艺最重要了吧?”
老秋沉默少顷,又是“啪哒”“啪哒”两声吸烟,方开口缓缓道:“这个也是,也又不是。”
“这怎么说?”虫子问道。
“说难听点儿,这鱼宰了以后,才是一刀儿的天下。但这‘宰’之一字,有时却是比起一刀儿来,要难上那么个十倍二十倍的。”老秋道,他音量提高,有着一股得意劲儿,想必眼里此时已经放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