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马先生笑而不言。
霍雨儿又望着师父的头套,忽觉以师父修为,也许金丹也不止,却为何还戴着它呢?……想及此,即连泪都止歇了,问道:“师父,你为何一直戴着头套啊?你应当早就用不着了吧?能不能摘下来,让我看一下你的真实模样呢?”
海马先生摇头道:“不可不可。为师自当如此,其原因日后你亦会知道,只现在还不宜说与你,你也莫要探究。”
霍雨儿见师父不许,心下暗忖:“当是师父为不忘仇恨,便终日把这仇家形象罩于自家头上,来时刻鞭策警醒自己罢。”遂对师父更是敬仰。只经这一番打叉,原本的黯然心绪倒是好了很多。
……
翌日辰时,霍雨儿准时来到了琴姨家中,就在她养病的那个房间。海马先生、琴姨二人早已等在这里,于那桌前坐了,自在谈今日操作之事。自己原睡的那张床榻,已打横摆在了屋里间的中央,只那竹帘仍垂下来,隔了两侧,隐约见那床上已摆了凉席,枕头,有一袭薄被,还似有许多瓶罐、软布、一些小小的木棒、一盏油灯、一盏水盂、几把剃刀和一个布包。床旁有一木架,上有一盆清水,两条汗巾。
细听师父和琴姨的谈话,二人语声不高,但霍雨儿耳聪目明,自听得真切。
“先生果是高明。我曾听老祖言及,《鱼经》中无有鬼斧以上刺青图录,然以纹章一篇总纲所载,确可推演,只这身具五属以上之人从来都未曾出现过,却是谁人也未做过五属以上刺青了。而先生和雨儿此举已是极大的开创。容秀与有荣焉。”是琴姨,她今天穿了一件长袍,面上虽无妆,但依旧秀美,只今日却多了一丝逼人的锐气。
霍雨儿听至此,回想《鱼经》中相应的片断,确是如此。只因自己实在理解不来,加之一直是师父在操心自己刺青,因此从前在这上并未太留意。
“鬼斧至天人刺青图录确然是无有,《经》中亦未载其故,但也确是可以推得。唯事关丫头身家性命,当须万无一失。我反复推算,当必是如此了。只是这真个做下来,还确是必须得你这大陆第一‘针神’不可。丫头忒有福气,恰得你在。”海马先生道。
“先生你莫要笑我。只是,只是这通盘确是一定要十处‘鬼门十八关’,实在不可以再少一点吗?”琴姨道。
“我亦要将之减至最少,但这些确是非要不可。已再不能少了。”海马先生摇头道。
霍雨儿于师父授课中自是听过,这“鬼门十八关”实际就是一套针法,专门用于刺灵核纹章,施行中乃是连续刺下十八针“重针”,由于其于全身刺青之中最是凶险,故而最为有名。所谓重针,即是以最粗拙之针,用震劲、抖劲和捻劲混合刺下,在各种针法中最是疼痛。然这还不算,在重针之上,又须涂得漉草花汁、黑艾莲心、赤皿等至痛之药。在实际针刺之中,便有那神经过于敏感之人,痛死在这十八针上,因此,以其危险和难捱,就被取名为“鬼门十八关”,意即每针刺过,便如同在鬼门关前走了一遍,一组下来,就共是走了十八遍。
“雨儿她……”琴姨的话里带了感情,当是担心和疼惜她,霍雨儿心下一暖。
“七属天人,为祭者之巅。但凡只要是山巅,又哪里有容易站上的?便如你站上这针艺之巅,又有多难?余事莫虑,你只管一心施为吧。我了解雨儿,她自能过得。如是万一有不测之情况,立即唤我,须知一切有我。”海马先生道。
……
霍雨儿今天穿了一件新的练功服,长发仍是挽了髻。这刺青的大概,她早已自《鱼经》中学习过,师父教授的镇痛之法,自也修行得无碍,故她心下平静,并未紧张。见了师父与琴姨二人如临大敌般的反应,知二人对己关心颇多,心下感动。
此时正当七月时节,暑气颇重,今日又正是那晴朗天气。窗外树上的绿叶轻摆,却似在欢然庆祝还算有那一丝凉风。知了自鸣成一片,只这室内尚有一袭清凉。
但见时辰已至,二人已住了谈话,应是一切妥当。霍雨儿望向这当下于己最亲近的二人,道:“师父,琴姨,辛苦你们了,我已准备好,可以开始了吗?”
琴姨深深看了霍雨儿一眼,即转望海马先生。
海马先生抚颌,稍沉吟,道:“雨儿,你习《经》日久,当知刺青之后,于祭师而言直若二世为人,其情之重,无可过之。你但有犹豫,此时仍为最后机会,即使你放弃了,为师亦决不会怪你。只是你须想好了,此步踏出,即再无可回头。”
霍雨儿面色平静,道:“谢师父。我意已决,绝不后悔。请师父、琴姨成全。”言毕深深一揖。
海马先生喟叹,对琴姨道:“罢。容秀,余下当仰仗你了。”
琴姨对海马先生点点头,正色道:“敢不辱命。”言罢站起,领霍雨儿向帘这边而去。待引她除了全身衣服后,躺在了榻上,以薄被盖了,便走近榻旁条案,于香炉中燃起一炉安神香。后于水盆中净了手,也除去了外袍,原来她内中只穿了小衣。头发挽得紧致,一丝乱发也无。
也坐于榻上后,琴姨望了霍雨儿,柔声道:“雨儿,先前我自未详告于你,我本于上官世家‘神针堂’做过针娘。我自悟之控针法,可于轻针时近于蚊蚋之咬,中针、重针亦减痛一成,故才多受人推崇。但你资质特异,所以刺青也与众不同,我观你师父手制图谱,计小针四千五百处,中针八百处,重针一百八十处,远较他者为多。你当有所准备,全部针刺务在五个时辰之內施完。且须知行针之中,不可昏迷,如若昏迷,修为将停滞,再无寸进。所以,一定要坚持住了!加油了!雨儿!”
言罢,她用手轻拍了拍霍雨儿的侧脸颊,给了她一个鼓励的眼神。又从那几根木棍中取了一根递与她,道:“这个可咬于口中,是为百年火候的虎筋藤嫩枝,质极柔韧,味清凉,最适咬合之用。”
琴姨是识货的,还知这熏香、皮枕、刺针都是神品,比之上官家“神针堂”中使用的都好得甚多,心下暗叹,做师父如海马先生一般,也当是做到极致了。而她当年逃来时便不欲再做这针刺行当,加之出逃惶急,便未带自已那些做这活儿的家什,所以这一应的物事,都是海马先生自行筹来。
霍雨儿于琴姨的技艺有些好奇,边接过藤枝,边问道:“琴姨,你所知受重针最多的有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