折梅像是顿觉索然,只长长地“哦”了一声,便半靠向身后的那棵合欢树上,待眉目渐匿进月光投射的簌簌阴影中,这才言辞间半真半假的说道。
“你就不怕我也是来杀你的。”
“怕的。”
绾玉泰然抬眸,嘴角浮起一丝沉静合宜的乃至于看起来有些挑衅的笑。
“可是怕又有什么用呢,阁下的武功远在我之上,今日既已注定是你为刀俎,我为鱼肉,与其我以卵击石,落得个跟方才那人一样的下场,倒不如面子里子,留其一,说不定,阁下思前想后一番,觉着我这人是个识时务的聪明人,倒是觉着有趣,就网开一面呢。”
虽在正儿八经的袒露着世间那弱肉强食的真相,可她的声音却莫名慵懒的,轻狂的,宛若那二月里不畏雪凜霜寒,枝头独耀风姿的梅花,犹自带着骨子里那与生俱来的孤傲,半分都不曾因为自己正困于孤危之境而有所收敛。
“况且,等他年百姓们翻出这段历史时,史书记载着我段氏王族的公主不过一介女流,死前却尚能傲骨铮铮,誓死不屈,至此不说能流芳百世,一世我便已足以,阁下觉得如何?”
“色厉内荏也能说的如此的清新脱俗,在下今日的确有些刮目相看,既然段小公主如此的……聪颖,那不妨猜一猜……”
折梅终于抬眼看她,两人的四目悄然间相对,一瞬交汇的刹那,那极静极暗的眸底蕴着的微末揶揄之色倏然间万般深浓。
“便猜,我方才因何而出手救你……”
一来二往的言语角逐之下,绾玉未有半分的浮躁之气,反而起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兴意。
“恕绾玉冒昧,这个难道不应该请问阁下自己吗?”
浓密的长睫弯了弯,绾玉似笑非笑的看着他。
“难不成阁下救我是真见我有趣不成?”
“哦,容我想想。”
出乎预料的答案让折梅难得的有片刻的失神,他收回目光,微微垂下了眼帘,好似真在沉思,又似在回忆着什么,良久,蓦然睁开眼,嗓音里难得的夹了一记不甚分明的笑。
“似乎是一时兴起。”
一时兴起?
绾玉拧了拧眉,眼底的某种情愫莫名的由浓转黯,方要说什么时,依稀又听折梅的声音传来,大约因两人离得不大近,有些并不真切。
“你愿不愿意随我去不忆城?”
绾玉一愣,清冽的眸子悲喜难辨的看向他,心中一时拂过诸多的思量。
暗暗想着。
若是撇开自己心中对其莫名的情愫不谈,如果她今夜不跟他走,便等于是留下来等死,那么谁来报姑姑的仇,报一府的仇,还有生死未卜的胞弟……可她若是跟他走了,却又实在是前途未知。
可偏偏那会儿,她看着眼前的他,却也实在是没法违背自己的真实意愿,那一刻,她心里实则是真的想跟着他走的。
略思忖,眼底闪过一瞬的狡黠,故作一本正经道。
“阁下可有一个合适的理由?虽说我如今身陷囹圄,阁下救我于危难之中,本该感激涕零,不应诸多的要求,但绾玉毕竟身为女子,总不能就这样不明不白的跟着阁下走了,阁下以为呢?”
绾玉原就带了几分调侃之意,并没想他会真的回答,但彼此缄默间,却见折梅突然扬手拾起落在肩胛处的合欢花,抬眉,凝视着她。
“小楼山月星目稀,红枝卧雪解香糜,人的一生不过独活百年,这世上的浮光诸色若今后都只我一人去独赏,未免太过形单影只了,不知段小公主这位有趣的人可有兴致与我这个俗人一并共赏,就当做了一桩善事,也算为你这些故去的亲人积点福德。”
绾玉心中深深颤了一下。
前两句诗原是她曾经临窗而坐写的,也是她心里最深的向往,最后头本应还有一时胡诌的两句。
‘半梦人间晏色起,半醒茕身枉无期。’
可他……怎么会知道的?
虽一时有些想不通,但他半真半假说的这些对她来说却是极受用的,受用到她心里的那最后一丝犹疑也被无声的拭去,一抹浓烈的笑意旋即浮上眼角。
“那……绾玉便舍命陪阁下,祝你我此行,四季澄霁,九州溶溶。”
话语方落下,四周一刹燃起熊熊烈火,绾玉还没反应过来,折梅突然欺身上前,拦腰一把抱起了她,而后霍然跃起,掠上了屋檐。
蓦然传来的陌生温热立即充斥绾玉全身那已经冷到麻木的四肢百骸,她的身子猛地一僵,竟一时忘了要去挣脱,只任那郎朗的风声和那裹带着梅香的气息在耳畔鼻端拂过。
忽然,折梅停住了脚步,手指轻而又轻地拂过绾玉的长发,只一瞬,方才并未扔掉的那枚合欢花便被别在了绾玉的鬓边。
天上没有半颗星子,夜色被那烈火烧的天边泛起了一抹烟霞色。
绾玉心下惴惴,刚想要开口的时候,凉凉的声音清清澈澈的在她耳边响起。
“我无姓,折梅是我的名字,玉儿,以后有我在,没人会伤害你。”
绾玉心中实实的一震,莫名的,汩汩的暖流悄然蔓延于心扉间,缓缓流淌中,灌溉出一支含苞待放的花骨。
她偏抬起头看着他的侧脸,那张如冰塑般的脸依旧淡漠的泛着一股脱离浊世的清冷,可那一霎,不知为何,她忽然觉得,眼前那样一个高不可攀的人,竟会是那样的温柔,那样的,让她着迷。
他说,他叫折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