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王七年的夏天,比往年更热,阳光炽烈,雨水丰沛。陆逵在教授观星课时提到,今年的庄稼恐怕要比往年成熟得更早一些。陆逵说的本是农时与民生,可在学生的耳里听来,庄稼早熟,那意味着秋假也要提早来到了。
秋假之前,要考核学生射、御两课,这恐怕是最受学生欢迎的考试,因为这种考试是以田猎的方式进行的,又有哪个血气方刚的年轻人不喜欢田猎呢?
今年夏天的雨水多,射、御这种要在室外讲授习练的课程,遇到雨天便要延后,一来二去,延后的射课和御课都集中在了八月。
这天是个晴天,博士苏旷带领着一年生在校场上讲授射课。射礼的知识是要和犁父老先生在他的礼课上共同讲授的,今天苏旷是带着学生们习练五射之技。
学生们在箭靶前一字排开,男学生与女学生分开练习。女学生用的是特制的弓,弓力比男学生用的要弱一些,以便力量小的女学生也能拉开。即使是减弱了弓力,要把弓拉满也让兮子颇费力气,更别提射箭上靶了。入学以来的每次射课,兮子都很认真的练习,直到现在仍然进步不大,这让兮子对自己很不满意,只能更加刻苦地练习起来。
苏旷并没有对女学生的射课成绩抱什么太大的期望,实际上似乎所有人都不对女学生的射御二课有什么要求,毕竟那都是些纤弱的女子,让她们陪着王姬走走过场就可以了。大部分的女学生也都是这样想的,于是女学生习练射技就懒散起来,嘻嘻哈哈的把靶场当成了她们投壶娱乐之所。
不过苏旷对一年生里的男学生却是非常严厉,这些各国来的公子,已经学习了几个月,竟然还有不能中靶的,这让苏旷很不满意。尤其是这一轮齐射之后,男学生的靶子上竟无一箭射中靶心,苏旷终于忍耐不住,将所有男学生叫停,指着箭靶爆发道:“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尔等都是未来国家的主君,如果连你们的射技都如此不堪,将来执掌国家之后,又怎么能教导好自己的子民呢?”一众男学生都面露惭色,低下头不敢言语。苏旷见状愈发生气,指着箭靶大声喝道:“尔等大好男儿,你们谁能告诉我,他能射中那个靶心?”
“我来!”一个清亮的声音响起,众人扭头一看,只见王姬姬曼从女学生中走出,走到一个男学生身边,伸手拿过他的弓,张弓搭箭便射,一箭正中靶心。旁边几个女学生高声欢叫,兴高采烈地为王姬喝彩。姬曼将弓抛回给那个男学生,飘然走回了女学生中去。
苏旷不再言语,冷冷地用目光扫视众人。男学生们头垂得更低了,在苏旷的目光逼视下惴惴不安。苏旷沉默了一阵,终于暗自叹了一口气,恨恨地对男学生们说:“你们真是我带过最差的一届!”
苏旷走到姬曼射中的靶子前,见箭中靶心,没有穿靶而出,还没有达到“白矢”的标准。不过对于一名女子来说,能够射中靶心已经是很不错,尤其是在那么多无能的男学生的衬托下,就更显难能可贵。苏旷取下箭支,走到姬曼身前将箭递给她,夸赞道:“不愧是武王的血脉,你的那句‘彼处男儿吾胜之’,看来不是虚言啊。”
姬曼接过箭,恭敬地向苏旷行礼,表示对先生赞许的感谢。女学生们平日都对这位五缕长髯长身玉立的先生很有好感,也都随着王姬一起行礼。
苏旷心情稍好了些,转头张望,见校场另一边在习练御课的二、三年生们已经告一段落,正在课间休息,便走过去和御课的博士师砥打了个招呼,将姬搏虎叫了出来。
苏旷领着姬搏虎来到一年生们面前,说道:“今天我带来一位你们的学长,来和我一起再给你们演示一遍五射之技,你们要仔细看好。”说完向姬搏虎点点头。
姬搏虎在箭靶前站定,取过弓箭拉满,一箭射出,正中靶心。苏旷走到箭靶处,见箭头穿透箭靶寸余,用力将箭拔出,箭头因为穿透靶子,沾染了箭靶上的木屑而发白,苏旷将箭传给男学生们观看,说道:“射箭,一要准确,二要有力。箭头穿过靶子而发白,可见这一箭的准头与力度,这便是五射之技中‘白矢’的标准。”
一年生们传看着箭支,议论纷纷。这时休息中的二、三年生们见有热闹可看,便都纷纷围拢过来。
苏旷对姬搏虎道:“继续。”
姬搏虎先射出一箭,接着又射三箭,箭箭相连,若连珠一般,皆中靶心。一年生中发出一阵惊呼。
苏旷道:“你们看到了,前放一矢,后三矢连续而去,矢矢相属,若连珠之相衔,这便是‘参连’之技。”一年生们的议论声更大了。苏旷大声提醒道:“接下来是‘剡注’,你们可要凝神看好。”
姬搏虎持弓而立,忽然搭箭上弓,瞄也不瞄,箭矢瞬间发出,众人再看,箭已在靶心之上。苏旷道:“‘剡注’,便是谓矢发之疾,上箭即发而中,你们可都看清楚了?”
一年生们雅雀无声,似乎是被这快箭所慑,还没有反应过来。
苏旷走上前去,与姬搏虎并肩而立,姬搏虎向苏旷行了一礼,向后退出一尺。苏旷向众人道:“臣与君射,臣与君并立,让君一尺而退,这是‘襄尺’。”
苏旷走开,姬搏虎又持弓上前,取出四支箭连珠射出,正中之前‘剡注’之箭的左上、左下、右上、右下四处,型若一个“井”字。四支箭之间距离相等,分毫不差,就好像提前量好了距离插上去一般。
四周围观的二、三年生们大声喝起彩来,一年生们顿了一顿,也轰然喝彩。
苏旷待喧哗声止住,道:“四矢贯靶,如井之容仪也,这是要对箭矢的准确性有高度的把握才能做到的‘井仪’之技。”
姬搏虎演示完五射之技,将弓放下,昂头挺胸,气宇轩昂。
苏旷看着一年生里的男学生们,大声道:“今日给你们演示的这位学长,只比你们早一年入学,如今却已经五射之技俱全。”接着转向姬搏虎,问道:“姬搏虎,你可有什么习练箭技的秘诀么?来给他们说一说。”
姬搏虎被先生夸赞,不好意思地摸了摸头,说:“也没啥秘诀,就是多练就行了。”
苏旷满意地点点头,向一年生们道:“你们都听到了!射御之术,没有什么捷径,唯有勤练而已!”一年生们齐声应诺。
苏旷让一年生们继续练习,转过身拍拍姬搏虎道:“不错!不过不要骄傲,你距离一个真正的神箭手,还有很长的路要走,还要继续磨练自己才行。”
姬搏虎连连称是,虚心向苏旷行礼。苏旷点点头,姬搏虎便退回御课的学生中去了。
仲祁和伯将迎着姬搏虎走来,伯将一把搭上姬搏虎的肩膀,笑道:“又让你小子露了一回脸啊!”
姬搏虎还沉浸在刚才的情绪中,谦虚道:“哪里哪里。”
三人信步而行,走到校场周边,见新添置了许多兵器架。
姬搏虎欣喜道:“呦,这是有新兵器啦!”三人快步走上前去查看,见那些兵器架上果然摆放着很多新制的兵器。
姬搏虎一眼便看中了一双赤金锤,拎起来耍弄了一番,觉得十分顺手,很是喜爱。
旁边伯将道:“这锤子倒是蛮适合你啊。”
“我也觉得很喜欢。”姬搏虎又耍了两下,道:“不过,这锤子更适合近身搏击,在车战上,恐怕没什么用。”
仲祁道:“可以随身携带,车战用长戟弓箭,步战用锤嘛。”
“这倒是。”姬搏虎点头道:“实战是一方面。另一方面,作为一员战将,站在战车上,总是手持长枪大戟才更显得威风凛凛,要是手持这么一对铜锤,那威风的效果可就大大的不好了。”
“怎么不好?有诗为赞!”伯将咳嗽一声,吟道:
“惊兮惶兮,有雷出焉。
天倾西北,地陷东南。
虞国有子,通天修为。
持重器者,名紫金锤。”
吟毕,一本正经地看着姬搏虎。
姬搏虎搔搔头:“诗是不错,可是这兮啊焉啊的,说的是啥?”
伯将和仲祁对视几眼,终于绷不住了,俩人哈哈大笑起来。姬搏虎这才知道伯将又在揶揄自己,不由怒上心头,捏起两个拳头向两人扑去。一时间“哈哈”声和“哎呦”声此起彼伏。
伯将以戏弄姬搏虎来显示自己的智慧,姬搏虎以暴捶伯将来显示自己的武力,仲祁以一起被戏和捶来显示自己的无能为力。年轻人们乐此不疲地宣泄着自己的精力,在家国的担子压在他们肩上之前,这是他们应当享受的快乐时光。
不远处的师砥羡慕地看着三个年轻人打打闹闹,散发着青春的活力,自己在这个年纪的过往,似乎已经是很久远的事了,而今陪伴自己的,只有渐白的两鬓、满身的战伤和这条瘸了的右腿。师砥拍拍自己的腿,心想要不是这条瘸腿,自己这会儿应该是和师氏的战士们在北冥战场上与狄人厮杀,或许已经死在了那冰天雪地的战场里,那也不失为一个战士最好的归宿。
师砥把神伤的情绪按下,站起身来大声呼喝休息的学生们整队集合,开始下一轮御课的练习。
今天师砥主要是让学生们习练御者的五御之术。上一轮的御课,先让学生们练习了一遍“鸣和鸾”,这些二、三年生们对这一项技艺都已经习练得比较熟练,十乘战车列阵而行,已经能够做到车轼上的铃铛“和“,与车衡上的铃铛“鸾“所发出的声音节奏一致,所谓“升车则马动,马动则鸾鸣,鸾鸣则和应”,师砥还算比较满意。
这一轮要让学生们练习“逐水曲”,要求是御者驾着战车在水边弯曲的岸上行驶,车子不会掉到水里面去。师砥的要求更严格一些,三年生的车轮距离岸边不得超过二尺,二年生的车轮距离岸边不得超过二尺六寸,这下对御者的心理压力就大了。
师砥带领着学生和五乘战车来到洛水岸边,这里有一段河岸是专门用来给学生练习“逐水曲”用的。三年生倒还好,二年生之前的练习,都是在校场里沿着白垩画出的线条来模拟河岸,今天的课是二年生们第一次在真正的河岸边练习,心里不免都有一些忐忑。
练习所要走的距离,大概有半里,御者只需要驾车走过这半里的河岸,即可转回将车交给下一个要练习的人。不同的是,三年生们被要求驾车快速通过,二年生们因为是第一次实地演练,只需要慢慢走就可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