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世间有些相遇命中注定,就像彗星碰撞,掀起能量风暴。
文种时任宛城县令,急需幕僚,“以为狂夫多贤士,众贱有君子,泛求之焉(《越绝书》。”听闻范蠡之名,遣吏相召。小吏回报说:“范蠡本国狂人,生有此病。”文种笑道:“吾闻士有贤俊之姿,必有佯狂之讥,内怀独见之明,外有不知之毁,此固非二三子之所知也。”于是驾车而往(《史记》。
民间有“范蠡狗洞遇文种”传说:文种驾车前往,见范家大门紧闭,正欲下车,却见院墙狗洞中探出一个蓬头垢面的人头,冲他汪汪而叫。手下人说:“这是范蠡。”因怕文种难堪,用衣服遮住狗洞。文种却说:“我听说狗只对着人叫,他是人身,却对我学狗叫,是瞧得起我,把我当作他一样的人啊。”便下车拜见。范蠡已知文种非俗人,但此时衣冠不整,不便相见,只得避开。第二天,向兄嫂借得衣冠,坐等家中。不一会儿文种造访,两人抵掌而谈,大有相见恨晚之感。
一个人可以佯狂谑世,有了志同道合的朋友,却再难苟且。黑暗的贵族政治,让人有志难申,如龙困浅滩,压抑得透不过气。远方、他乡,是美好的向往,一场说走就走的旅行,有了同伴,变得简单。两人游历天下,至吴,吴国已有孙武、伍子胥,恐难尽展其才,转投越国。
惟楚有才,惜不能用。范蠡、文种、伍子胥,都是旷世奇才,却因黑暗政治,转投他国。与之相反,地处蛮荒、被中原人瞧不起的蛮夷之国秦,却广收各国人才,商鞅,卫人;张仪,魏人;范雎,魏人;吕不韦,卫人;李斯,楚人,几大宰相都是本国混不下去的人,却引领秦国走向了鼎盛。人才,是强国之本。
范蠡于公元前511年入越,年仅25岁。传奇、演义中君臣相遇、一见倾心的情景,并未发生。直到公元前494年,勾践兵败会稽山,才开始被信重,此时他已42岁,华发早生。一个人再是才华横溢,进入官僚政体,必得经历一番磨练、磨砺、磨损,将棱角磨平,激情磨灭,剩一份不甘与不服,支撑自己走下去。
入吴三年为奴,是不甘;二十年生聚教训,是不服。二十年苦心经营,如同穿过漫长的地底深渊。唯有一双秋水双眸,雪般晶莹、刀般锋利,撩开他的心帘,透进一线暖阳。可是,又不得不将伊人送入虎口。那之后,他的心已冻结成僵硬的石头了吧?
公元前473年,吴灭,范蠡63岁。垂垂老矣,还想得起那秋水双眸吗?或许,诚如后人所想那般,他曾于码头系一扁舟,遍寻吴宫,想与伊人泛舟而去,归隐五湖,恨只恨伊人已被勾践所拘。
真相从来很残酷无情无义,容不得半点幻想。《吴越春秋》逸篇云:”吴王亡后,越浮西施于江,令随鸱夷以终。“鸱夷者,革囊也。伍子胥身死,尸体装入鸱夷沉江。而他的死与西施不无关联,为报其忠,勾践将西施装入鸱夷沉江。此时,一起沉江的还有范蠡的心吧?
灭吴之后,勾践踌躇满志,引兵北渡淮水,与齐、晋诸侯会盟于徐州,并致贡于周,成为一代霸主。
是时候离开了吗。我本来楚狂人,佯狂闹市中,功名于我如浮云,富贵于我如浮云。只为一展胸中才,却坠入尘网四十年。几十年朝夕相处,为奴为王均已得见,他对王权、王者已足够警醒。
范蠡向勾践辞行。志得意满的勾践显然不悦,半是客套半是威胁:“子听吾言,与子分国。不听吾言,身死,妻子为戮。”范蠡对曰:“臣闻命矣。君行制,臣行意(《国语·越语》”。
“君行制,臣行意”,淡淡的言辞后,是铮铮傲骨:你执行你的法令,我只随我的自由意志!要杀要剐,悉听尊便,老子不伺候!
伟哉大丈夫,百世垂范!千年史书犹有谁?余世碌碌,皇权前磕头、跪拜,还有谁挺直过脊梁?范蠡如一座不朽丰碑,站在了时光之外。
走了,一叶扁舟,一叶浮萍,从此天高地阔,江湖茫茫。放下了万丈雄心,放下了入世情怀,放不下是那秋水双眸,如刀般撩开漆黑心空。伊人已随鸱夷沉江,他的心也已沉江而没,徒留一副臭皮囊、一身鸱夷子皮,白发萧然,苟活。自此,世上再无范蠡,只有鸱夷子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