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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点睛之笔就这么难么?”
她问小画师。
很难了······
他叹息着。
入神可遇不可求······
如果强行画上最后两笔,当然也有可能创造出传世神作,一举超越严大师塑造的雕像,但更有可能······轻轻松松将这幅名画毁掉。
无法续笔的流浪画师,一怒之下亲手撕毁自己唯一的“入神”半残品,一辈子都在流浪中逃避现实和内心。
而现在的自己,亦根本无力再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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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沉默了许久。
“我明白了。”晴点点头。
还没有绝望,还有时间······
“赌约没有结束,依然有效,期限可以延长一年······最多一年,如果在这一年之内,你能够画上那双眼睛,随时可以来找我。”
她告诉了他自己的住址。
“这幅画,我先收下了。”
“作为交换,玉佩还是先寄存在你那儿。”
晴取下画作,收起前忍不住又欣赏了一遍。
画得······真是好看啊!
这幅尚未完成的“无目美女图”,已完全可以与古希腊著名的“断臂维纳斯雕塑”相媲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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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晴送别时,他再次凝视着她那双动人的眼眸。
他的心弦,再次莫名地剧烈拨动了一下。
这双充满魔力的眼睛里,到底隐藏着什么样的情感?
他还是没看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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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他依旧照常到桥头为他人作画。
只不过,每天只接待三位客人。
画三幅画,收三块钱,可以应付一日的三餐费用,便已足矣。
后来,人们又给“小画师”取了一个新的名字。
“柳三画”
柳是他的姓。
他没有名字,那时候穷人家的孩子,都没有名字的。
由于在家中排行第三,成为“小画师”前,大家都叫他“柳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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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作画的时候,他常常独自坐在桥头发呆。
有时候,他一边发呆,一边念叨着诗词。
诗词只有一句,而且永远是同一句。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晴却有晴。”
这个反常的举动,让周围的人很惊讶。
小画痴现在除了画,居然还爱上了诗?
更反常的是,除了发呆、吟诗,他还喜欢看石桥旁闹市底过往的美女。
大大小小、胖胖瘦瘦、形形色色的美女他都喜欢看。
尤其是爱看美女的眼睛。
看得大胆放肆、目不转睛,毫无顾忌、绝不遮掩。
甚至由此被当地人视作登徒浪子,好色之徒。
再后来,他又多了一个名字。
“柳三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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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是被叫做“柳三”、“柳三画”,还是“柳三浪”。
他还是他。
他从来都未真正改变过。
他并不在意别人对自己的称呼。
他唯一在意的,只有······那一双令人魂牵梦萦的眼眸。
事实证明,想要画出那样一双眼眸,光是进入“入神”之境也是不够的。
“月亮”明明已近在咫尺,仿佛唾手可得,然而当真正伸手一捞,才发觉原来那只是月亮在水中的倒影······
我究竟哪儿还没有做到位?
他轻轻抚摸着怀中的玉佩,望着来来往往的人流,扪心自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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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问,就是整整一年。
一年来,他的画艺继续突飞猛进。
画风飘逸绝伦、卓尔不凡,完全已是大家风范。
求他画像的人愈来愈多,往往天不亮就排起了长长的队伍。
但当排到第四位客人时,无论对方愿意付出多高的价格,他也不肯再多画一笔。
“柳大师,价钱多少随您开便是。”
答复永远只有客客气气的四个字。
“明儿请早。”
有时候,脾气暴躁的客人怒了。
“柳三,你要是敢不画,老子就要······”
答复还是那客客气气的四个字。
“明儿请早。”
······
只是······无论他的画功如何进步,如何大成,他还是没有把握画出那双眼睛。
我······该亲自上门道歉认输么?
当赌约期限将届,他问自己。
我······其实早就输了啊。
他纠结着该不该去再见她一面,再次承认自己的失败和无能。
但他又缺乏足够的勇气,去面对她再度伤心失望的眼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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幸运的是,在赌约期满的最后一天,一名求画的客人告诉他一个喜讯,他才知道自己已经用不着再去面对她了。
因为次日,她将出嫁到省城江南雕塑界大匠严大师府上,成为大师接班长子的新媳。
乍闻这个消息,他长长松了口气。
这个持续时间长达整整一年,压得他喘不过气来的赌局居然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自己终于,不用再去面对晴失望的眼睛,承认画作上的失败了。
短暂的轻松和庆幸之后,一种无法言喻的空虚将他整个人笼罩。
除了空虚,还有伤心、难受和绝望。
最后就是痛,彻骨彻心的痛······
不知是为了那幅未完成的画,还是为了她?
他失魂落魄地坐在桥头上。
晴的模样再次在他脑海中清晰无比地出现。
她深深的一瞥,眼神中充满期盼、希望、幽怨和无奈······
赌约期满就是出嫁之日?这两者之间究竟有什么联系?
疑惑如闪电般没来由地划过脑海,他陷入了沉思,霎那间仿佛明白了什么。
是这样子的么?
他黯然摸出怀里的玉佩,凝视着“她”的眼睛,无声地询问。
告诉我······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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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条出城的必经山道。
他低着头,一动不动地站在小路中央,不知已站了多少时候,连初春满是寒意的细雨淋在身上也恍若不觉。
“借光!让道!”
一队花轿被他阻在路口,领头的壮汉勒马扬鞭,不耐烦地喝斥道。
“这位大哥,烦劳通禀您家小姐,就说杨柳河柳三求见,顺便再帮在下带一句诗·······”
“闭嘴!罗里吧嗦的,见你个头!还诗不诗、死不死的,忒不吉利!”大汉怒目而叱,毫不客气打断他没完没了的央请,“我家小姐身份何等尊贵,岂是你这等山野鄙夫说见就能见的!再说我们现下还要急着赶路哩,再不让开······”
他右手马鞭已示威般高高抡起,忽然瞥见柳三双手高举过头的崭新一沓钞票,随即语气一缓,马鞭轻轻放下。
“好吧,看你久等不易的份儿上······我就姑且帮你传讯一次。”
少顷。
他被带到一顶花轿前,还是看不见她的人。
“你还来做甚?”轿中传来她冷冷的声音,“赌约昨日已然结束。”
“我知道的。”
他抬起一直低垂的头,像是鼓足了一生的勇气。
“我来······就是想再见你一面。”
他终于说出了想说的话。
此时此刻,他在意的不再是什么传世画作,不再是荒诞赌约以及背后的真相,更不是自己卑微可怜的自尊和颜面。
他最最在意的,只是想再见她一面。
为了这一面,他甚至不惜去面对她那伤心、责备,甚至鄙夷、不屑的眼神。
只因这一面,不出意外,恐怕就是······他俩的最后一面!
轿中沉默了好一会儿,然后是轻轻的叹息。
“时至今日,再见我一面又有什么用呢?”
他垂下头,不敢回答。
然后是长时间的沉默。
“不见我一面······你就打算死赖在这儿不走了么?柳三浪子?”
她知道他的最新绰号,显然对他这一年来荒荡无稽的行径了如指掌。
只是这次为了看美女,居然色胆包天到要路拦花轿,实在是太过分了呵!
他还是垂着头,一言不发。
又是一段长长的沉默。
“好吧······”
她最后无奈地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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轿帘掀开的刹那,他终于抬起了头。
透过朦胧的雨丝,时隔一年之后,他终于再度见到了她。
这一次,他看到的不仅仅是她令人惊艳的绝世容颜,而是······
“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无情却有情。”
眼神再度相交的瞬间,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们两人。
极度的空旷和极致的静寂中,两人的身心就像是发生了交叉穿越,不可思议地融合为一。
他看到了她所看,感受到了她所感。
原来在那充满自信的眼神深处,竟潜藏着如此浓浓的悲伤和绝望。
真相一直都在他面前。
只是他没有看见而已。
对不起······
我来晚了······
现下虽然已经迟了,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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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幅画还在么?我现下要将它画完。”
他坚定地道。
他本不是来完成那幅画的,但现在······
她摇了摇头,美丽的脸庞露出一丝苦涩的笑容。
现在?
此时此地,你终于敢去兑现推迟了整整一年的失效承诺?
来不及了!
实在是······太晚了!
但最后······她随手扔下一幅画卷。
画卷掉在地上,立刻沾染上斑斑点点的污水泥垢,就像是被人弃之如遗的弊履。
“拿走吧!”
她断然下了逐客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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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慢慢弯下腰,轻轻拾起画卷,用衣袖无比温柔地将上面沾上的泥污一点一点擦拭得干干净净。
然后······
他从身上取出笔墨。
他并不打算离开。
他今天要······当众作画。
他要当着她的面,画完这幅未了之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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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一动不动地坐在轿里,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并没有出言阻止。
这幅画,她整整看了一年。
一年里,每日每夜都在看。
一年里,每日每夜都在等。
当这幅朝夕相伴的画卷被自己亲手扔进泥淖里时,她心里也很痛。
只因痛得太深,反而显得麻木不仁、毫无反应。
当看见他倔强地坚持当场续画,她没有拦阻这件早已毫无意义、毫无价值的事,只因她其实也很好奇,这个已经畏缩逃避整整一年、错失赌约的懦夫,今日到底能不能完成这幅残画?能不能落下那最难落的点睛之笔?
尽管现在做什么都已经晚了······
因为输掉这个赌约的人,不仅仅是他,还有自己······
自己更已为此赔上一生,以至于今日才会被迫踏上这条不归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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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用笔蘸满墨汁。
流浪画师的话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小画师,你可以两笔画出鱼的心情么?”
当时尚显稚嫩的他,还不懂这个问题的真正含义,但现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