义熙十三年,腊月十五。
西北广阔的大地上,寒冬露出了狰狞的面目,狂风肆无忌惮地在天地间席卷、呼号。
过冬的鸟儿早已丢下北方的小窝南飞,只剩下一棵棵光秃秃的树木,在狂风中发出咯拉咯拉的声响,不时传来枝条折断的暴裂声。
随着狂风的肆虐,暴雪从苍穹上倾泻而下,一张张小孩儿巴掌大的雪片,借着风势疯狂的抽打着世间万物。
天地间一片混沌。
严冬天气,夜来得早,才酉时许,天已黑透了。
大城镇的主街道间或可见到零星夜归人的身影,无家可归的乞丐蜷缩在避风处瑟瑟的抖动,而在稍离城镇的郊外,早已不见半个人影。
梁州二十郡之一的汉中。
汉中郡下辖四县,郡治南郑县北邻长江的最大支流汉水,航运非常便利。南边靠着巴山,盛产各种奇珍异果,山南还出产贡茶雀舌,微扁挺秀、色泽翠绿、银毫披露、汤色绿亮,香气高长馥郁,滋味醇爽甘甜,是上品士族清谈之时不可或缺之物,引得大小商贾络绎不绝。古时各朝每每或在此建都,或将其立为京城附郭,经济历来发达。
时下的南郑为郡治,离晋、夏边界不远,又在巴山北部,没有天然的阻隔,因此城高墙厚,在数国战乱的阴影下,近年来并不算繁华。
说来奇怪,往年南郑的冬天颇为暖和,今年却大为不同,酷寒无比,这让不少饱经世故的老辈人忧心忡忡,认为这是一个不祥之兆。
城外西北方二十里,是盖世盟的主盟所在。
秦晋之战后,南方民生艰难,各路人马聚众而起,占山立寨,多是打着替天行道的幌子做些打家劫舍的勾当。
盖世盟原叫群英寨,是交州十万大山边上一个小小的山寨,寨中几个头目整日里勾心斗角,争权夺利,在绿林道上原没什么影响力。
乱世出豪杰,时值青年的左丘泰然为人豪爽,讲义气,又文武双全,虽在寨中只是个小头目,但威信极高,自是不甘山寨堕落,只苦于人微言轻,只好静观待变。不久,寨中发生内讧,几大头目相互厮杀,各自伤亡惨重,一时间寨内大乱。为保山寨存续,一些唯他马首是瞻的兄弟借机拥他上位。
左丘泰然上位伊始,就一改往日寨风,对内整顿人事,吐故纳新,去芜存菁;对外劫富济贫,扶危解难,同时招兵买马,扩充实力,逐渐打响了字号,跻身南绿林十八寨中一席。
孙恩做乱时,左丘泰然正当壮年,群英寨顺应时局,先助北府兵将领刘裕联合南绿林道,大破孙恩;后又在刘裕平定恒玄之乱中多次刺探军情、截断粮道、暗杀敌酋,立下大功。斩恒玄灭楚之后,刘裕上位,论功行赏,大力扶助左丘泰然。
左丘泰然也借机大肆扩张势力,改寨名为盖世盟,并应刘裕要求将山寨总部从十万大山搬至梁州。
十多年过去了,武功盖世的刘裕从一个小小的北府头领起步,先后逼死孙恩、灭恒楚、扶晋帝司马德宗复位,又先后擒慕容超灭燕、败卢循、伐刘毅,再灭掉谯蜀、仇池,大破司马休之,南方出现了百年未有的一统局面!令北魏雄主拓跋嗣为之震动,其谋主崔浩更称刘裕为当世曹孟德!刘裕被晋帝司马德宗封为使持节、执掌诸州,总领文武百官。并获剑履上殿、入朝不趋、赞拜不名之荣!
历经十数年,左丘泰然已年过五旬,其间,他先后在南方诸州成立分盟,盟众多达四千八百余人。多年来,他一直暗中协助刘裕,插手的事务也越来越多,遍及黑白两道,那些靠着盖世盟混饭吃的小势力,更是多不胜数。盖世盟也在南绿林道中声威大盛,风头一时无两,隐隐居于十八寨之首,势力范围遍及郁水和长江,就连多年盘踞长江流域的绿林豪强九连环也要暂避其锋芒。
此时的盖世盟总盟占地足有百丈方圆,周围的寨墙高达三丈,宽一丈二尺,曲曲折折全长一千九百余丈,全部由大块的青石垒砌而成,设西、北、东三门,均厚重包铁,上有瞭望塔和箭楼,平日还有整队的值班哨巡视,除了没有瓮城与护城河,俨然一个坚固的军事要塞。
寨子东门为主门,面朝南郑,西、北二门像不存在般常年紧闭,从不开放。东门内,前院是用条石反复夯砸后平整结实的硬土道,上铺青石板,水泼不渗。道两边是整整齐齐的两排石屋,为值班岗哨的居所。青石道尽头的一片空地连着聚义大厅。寨子南边是错落有序的大小百多间青石房屋。北门附近有演武场,马场和操练场则靠近西门。
这会儿,聚义厅外是呼号的大风和漫天的大雪,平日两排石屋前的气死风灯已然被诺大的风雪气死,漆黑一片。几步之外一片沉寂,几个瞭望哨索性躲在门楼里烧起了旺旺的火盆,一边取暖,一边盼着换哨的兄弟早点来接手,自己好去后堂美美的喝上几杯。
眼看年关将至,盟里的一帮光棍聚集在后堂,好酒的猜拳行令,好赌的掷骰取乐。在南郑县城里有家有口的则早早被准了假,回家共享天伦。
聚义厅门口挂着四只巨型灯笼,在房檐下随风乱晃,不知何时就会熄灭。厅内却是灯火通明,八个大大的火炉子排在大厅两边,火苗子窜起来老高,近尺厚的实心榆木大门外挂着厚厚的羊皮毡,将风雪严严实实地挡在了外面,室内温暖如春,与厅外俨然两个世界。
聚义厅中央上首位的一把禅椅上,一人正盘膝端坐。
此人五十来岁的年纪,腰背挺拔,鼻直口方,面色红润,颌下三寸花白短须,顾盼生威。身着大袖宽衫,白袜黑履,发髻随意挽起,外包一块青色幅巾,正是盖世盟盟主左丘泰然。
他扭头扫了一眼右后方。那里靠墙摆放的一张交州花梨木高几上,有一尊摩挲锃亮的金属欹器,欹器中的水正滴答滴答有规律地自上而下滴入一个金属容器中。
酉正一刻。
这尊“虚而欹,中而正,满而覆”、循环往复的计时宝贝,是十多年前刘裕还在北府军时送给他的,将一日分为十二时辰,每时辰分初时正时,每时再分四刻,共九十六刻。据说当时刘裕倾尽家财,又托了无数江湖关系,才说动武林中极具盛名的江州庐陵不工门。而门中首席长老“夺天手”杜霄更是殚精竭虑,耗时三个月方将其造出。在左丘泰然心中,这件宝贝不单珍贵无比,还见证了自己和刘裕深厚的情谊。
他回过头来,和坐在自己面前两排胡床上、昨天就到了的几位分盟主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喝着茶扯着闲话。
右手边第一位坐着昔日山寨二当家,智谋过人的“妖狐”陆战,此人一把尺半的铁扇使得出神入化,是当初拥左丘泰然上位的组织者,对左丘泰然素来敬服。在山寨东征西战、合纵连横中,他发挥了极为重要的作用,在绿林中很有些影响力。盖世盟协助刘裕灭仇池后,被左丘泰然派到荆州,很短时间就站稳脚跟,成立了第二个分盟,同时顺理成章的做了分盟主。
左手边坐着的两人,是“笑里藏刀”黄中岳和“怒目刑天”孙定方。
黄中岳原是“天师道”道徒,在一次行动中被左丘泰然擒获并劝降。由于对“天师道”行事风格较为熟悉,经常出谋划策,尤其在临海一役中看破了孙恩的行动,间接迫使孙恩投海,进入了刘裕视线。后被左丘泰然派至扬州建立分盟,做了分盟主。
孙定方则是左丘泰然幼年的兄弟,性格刚直,粗中有细。自告奋勇到益州谯蜀腹地潜伏下来,在极为恶劣的环境下,先后为刘裕提供了谯蜀与姚秦、卢循勾结的情报,为刘裕提前应对立下汗马功劳。灭蜀后,孙定方当仁不让成为益州分盟主。
此次会盟事关重大,所谓法不传四耳,加上众位兄弟都身怀绝技,因此左丘泰然并未在聚义厅内外留下其他值守人员。
梁州是总盟,由左丘泰然亲自坐镇,其他八位分盟主,分别坐镇另八个州。
数月前左丘泰然连发三次血鸽传书,约定好今日戌时前在这里汇合。
血鸽传书是盖世盟最高级别的传讯,非特别重大之事不会使用。以往十多年里,只在配合刘裕灭蜀和大战仇池七大寇时用过两次,各位分盟盟主见讯绝不敢耽搁。不过由于路途远近不同,到达的时间自然也有先后。
大门“咣当”一响,左右分开,厚厚的羊皮门毡被掀出一道大大的缝隙,北风挟着雪花忽的卷了进来,壁上通明的火把粗烛和两边的炉火突然暗了一暗,大堂内的温度也一下子降了下来,厅里几人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
一行头戴斗笠、身穿风雪大氅的人鱼贯而入,为首二人进门就摘掉斗笠,将大氅甩在大门两侧的木架上,正是青州分盟盟主王君冷和徐州分盟盟主长孙鸿,身后还跟着三名随从。
王君冷和长孙鸿均是刚刚年过三旬。二人武功高强,行事稳重,更富有活力,五年前进入盖世盟。入盟后迅速表现出超人的能力,仅用半年时间,就从底层脱颖而出,深得当时盟中两位元老钱善成和尚秋山的赏识。在与仇池七大寇一役中,钱善成和尚秋山不幸遇难,遇难前向左丘泰然推荐了王君冷和长孙鸿二人。
不久后,左丘泰然命二人前去拓展青州、徐州事务,经过一番考察,在两年前正式任命王君冷和长孙鸿为两地分盟主,成为盖世盟的新生代代表人物。绿林道送二人绰号“拳开日月”、“掌镇西天”。
见二人冒雪赶到,左丘泰然心中大悦。
“二位贤弟辛苦,一路上可还顺利?”
盖世盟众位盟主之间感情极好,形同兄弟,一见二人到来,左丘泰然和陆战、黄中岳、孙定方四人便起身迎了上去,左丘泰然扬声询问二人,关切之色溢于言表。
“大哥言重了,这点辛苦算个什么,倒是有劳众位哥哥久等。”王君冷和长孙鸿不敢怠慢,连忙齐步向前。
“小弟首次接到血鸽令,还一连三次,自是不敢怠慢,算好日期就上路,途径徐州时遇到长孙兄弟,正好结伴同行。我二人未知何事,心中忐忑,一路上左思右想也没个头绪,还是要请大哥解惑。”王君冷叉手施礼道。
“唉,天儿这么差,其他兄弟怕是耽搁在路上,不知何时才能赶到,你们先坐下喘口气,喝口热茶暖和暖和。”左丘泰然岔开了话题。
“大哥,来的时候我等看寨门未关,也无值守人员,不知何故。”等左丘泰然说完,长孙鸿上前说道。
“嗯,有这等事?我专门嘱咐过,让今日值守的岗哨不要因为天气原因懈怠,待我出去看看。”陆战在旁闻言有些意外,心中生出些许怒气,作势欲往外走。
“来时我隐约看到门楼里有灯火,许是风雪太大,都躲进门楼取暖去了。此等小事不劳哥哥费神,让他们去就行。”长孙鸿忙拦住陆战,扭头对身后三个随从说道,“你等出去看看,如有状况尽快回报,若无异常也帮着替换巡视一下。”
三人应一声,抱拳转身出门而去。
说话间,黄中岳招呼众人落座。
“大哥,我担心事关重大,因此寻个借口让他们出去,咱们兄弟说话也方便些。”目视三人出了门,长孙鸿才回过头沉声道。
左丘泰然闻言脸上露出赞许之色,陆战等人也暗自点头。
“呵呵,难为众位兄弟了,尤其是你们早来的几位,能从昨日忍到现在,并不打问如此急请你们前来究为何事,看来这些年不说别的,至少养气功夫都大有长进啊。”左丘泰然坐定先调侃了一句。
一句玩笑话,让屋子里的气氛登时轻松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