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五的上午十点半,孩子在上课,上班族也已经在单位,公交车上只有五个人。 一个挑扁担的老妇上了车,她的皱纹交错,宛如深刻的刀痕,满脸疲惫。 扁担只能放在车后门的空档处,可后门处的位置被四个人各占一张,她左右环顾,却蹲在了扁担旁。 箩筐里的矿泉水瓶盖,被戳了好几个洞,里面的水所剩无几,哪怕瓶子倒了也流不出来。菜还有半箩筐,却已经有些蔫了,随着车身颠簸,两片菜叶从箩筐里漏到地上。她愁眉苦脸地低头,抹了抹额头的汗珠,没看到这两片换不成钱的烂菜叶。 过了两站,是孟阳老街的菜市,她任劳任怨地担起扁担下车。 车门刚关上,坐在车厢尾部的年轻人一个箭步冲上前。 司机以为他要下车,踩了急刹,打开车门。可他只是将落在地上的菜叶捡到布口袋里。 后门处,圆柱形的垃圾桶深不见底,装下那半箩筐菜都绰绰有余,分明可以丢进去。 一个穿着干净整洁的男生,捡两片烂菜叶干什么。 陈浩想,他也不需要别人的理解。他正在做人间最伟大的工作,收集。 早在老妇人上车的那一刻,他就注意到了,这是一个被生活磋磨了一辈子的女人。她的生活可能很困苦,连卖菜都卖不出好价钱。她可能不会用手机,可能儿子女儿还不够孝顺她身上的故事很多,低头的那一幕,却恰好呈现出生命的顽强。 这一幕撼动了陈浩的内心,让他快速按下手机上快门,刷刷刷,连拍了五张。只等着老妇人下车,然后捡起这两片遗落的菜叶,一次收集就圆满完成了。 他得偿所愿,嘴角忍不住勾了起来,仔细观看刚刚拍下的照片。 有四张角度不对,或者老妇人眯了眼,只有一张可用,他已经很满意了。 他的手无意识地按在布口袋上,像护着宝贝。 等下了车,他照例走向水果店,徘徊在琳琅满目的品种前。今天是秋分,都说秋天吃梨润肺,他捡了十几个香梨,掏出一张百元大钞,一起递给老板娘。 老板娘热情道:又回来看爸妈啊? 陈浩点点头。 你太孝顺了,你妈还总谦虚。老板娘已经称好了梨,又往里面添了两根香蕉,递过来,这批货不错,你拿回去尝尝,喜欢再来。 陈浩彬彬有礼地道谢,将水果放进布口袋,没让熟悉的老板娘帮忙。 家就在水果店的5楼上,老小区,临街还吵,可父母不愿意搬。 其实,陈浩家沾了拆迁的光,在孟阳新城还有三套房子和一间铺面。父母有退休金,日子过得殷实。如今陈浩独住一套,还有两套房出租。即便父母搬去新城,也只有五百块房租的差价。可父母总拿这五百块说事,说给陈浩攒老婆本,他已经听腻了。 站在家门口,陈浩闻了闻衣袖,又整了整衣角,再看看脚面,确定干净无尘。 开门便飘来一阵幽香,是父亲钟爱的兰花开了。 父亲退休后爱上了种兰花,他认为君子如兰,无根而生,坚韧不拔。所以,不管兰草还能不能炒出商业价值,他还是喜欢伺候,像伺候自己的孩子。 陈浩弯腰换了拖鞋,把香梨提出来,自然地把布口袋折起来,搁在鞋柜上,父母根本不会注意布口袋里还有什么,但他还是厕所里仔仔细细洗了手才出来。 潮湿又背光的厕所里多了一盆兰草,摆在洗手台旁边,永远不会开花的样子。走出门来,客厅的茶几上放了一排兰草,阳台的木架子上也是兰草,入目之处,尽是细细长长的绿色。 母亲在择菜,父亲强打精神在看民国狗血言情剧。陈浩放好香梨去帮母亲。 母亲头也没抬地怪:你王阿姨都死了,她女儿结婚我还给了六百。你还不赶紧,我送出去的彩礼都收不回来。 陈浩不说话。 母亲又问:你最近在干啥? 就那样。
哪样?母亲拿菜叶拍了陈浩,成家立业,你哪一样做了? 陈浩也不躲,只专心分辨哪些菜叶老,哪些菜叶该留下,就像做细致的针线活儿。 母亲说:我跟你爸商量了一下,既然你不想结婚,那就搬回来住。 陈浩下意识看向父亲。 一向做和事佬的父亲也抱起手臂说:我们让你搬过去,还拿套房子给你,让你收租金,本来就是为了你谈恋爱好用。我们把空间和钱都给你了,选择的自由也给你了。 母亲三两下拆完手中的菜叶,扯了卫生纸,把地上落下的菜叶全部捡起来,就连一个小黑点也用手沾到垃圾桶里。地砖又恢复了整洁。 陈浩手指不由一紧,无可奈何地解释:我开了网店 啥店? 网店。 父亲坐直了教训道:生意可不是那么好做的。 陈浩放在膝盖上的手握成了拳。他永远态度极好地点头,沉默得像只颐养天年的老龟,应付父母和七大姑八大姨的逼宫。没想到,今天这招完全没有用处。 父母一起去了厨房,大张旗鼓地讨论他的终身大事。 他们听多了那些赌博败家的拆二代,早该想通陈浩宅家还算老实,没染上恶习。可父亲依旧会将陈浩不结婚的原因,归结于读书时母亲对陈浩的监管不严。陈浩考砸了不挨骂,书没读好,工作也找不好,不结婚无组织无纪律,缺乏家庭责任感,全都是因为小时候的散漫。 母亲冷不丁问:那能怪谁呢,怪我基因不好? 父亲提高嗓门儿喊了起来:我至少有房子。 父母原本准备一个唱红脸一个唱黑脸,冷不丁又吵了起来。 吵架已经变成了他们的习惯,可能就像动物磨牙磨爪,不磨伤自己,磨了伤别人,总要挑一样的。 曾经娇弱的母亲,眼眶已经不会红了。 父亲从厨房里退了出来,拿遥控板换了新闻频道,看得津津有味。 陈浩开网店的事就这么被选择性遗忘了,似乎没人当真,也不知是幸还是不幸。 清静了片刻,吃饭时,催婚的话题再次开始。 这一次,母亲从他的工作说起,从工作环境展望人际关系,从人际关系展望婚姻大事。 父亲在旁边点头称是,补充举例说明。大表姐在谈业务的时候遇到了姐夫,二堂哥在街上闲逛遇到了嫂子,隔壁老王的儿子喝个咖啡都能喝回个女朋友。 陈浩从汤碗里扒了几次,也没把海带丝从鸭子下面扯出来。 母亲用筷子敲了敲他的碗:搬回来,听见没有? 我真的在开网店还进了些货。 进货得花钱。 花出去的钱不能退。 退了意味着认亏。 父亲无奈地说:让他试吧,反正他不亏钱,是学不乖的。 他想起小时候每次考试,父亲总会说:好好考,考不好算求,以后拉犁头。 陈浩咬菜更用力了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