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匹马齐头并进,另一匹马在后头紧紧咬着,风驰电掣般的冲进了林子里,带起一阵薄薄的尘土。
疾风狂卷,满地落叶被马蹄子踩得破碎不堪,四散盘旋,惊的旁边的人急急让开一条窄窄的道儿,各怀心思的目光追着那三道背影远去。
这片猎场极大,虽然一下子涌进来了无数的狩猎之人,但散落在这几乎没有人完全走遍过的猎场中,直如一粒尘埃落入浩瀚之海,连一丝涟漪都无处可寻。
姚杳和冷临江这两道涟漪转瞬便消失在了山间,只留下郑鹤卿一个人掉在后头,在茫茫无际的林海中苦苦挣扎。
忽明忽暗的光影倏然而过,策马奔腾的时间过去的很快,但对于郑鹤卿而言,却俨然度日如年。
他不过只是在山间疾驰了一刻钟的功夫,便已经感觉到力不从心了,剧烈的颠簸几乎使他的五脏六腑的挪了位置,腰背屁股和大腿疼得麻木了,每一根骨头都要错位分了家。
他的身子剧烈的晃动着,几度险些从马背上栽下来,他拼命的攥紧了缰绳,掌心中被勒出了极深的血痕,才稳住了身子,竭尽全力的追赶前头越变越小的两个人影,眼前一阵阵发黑,最后徒劳无功的望着两个人影归于一个遥不可及的小黑点,终于对冷临江那句绣花枕头有了个更加清醒的认识。
他不禁苦笑出声。
是他见识浅薄了,才上杆子自取其辱。
他这个体力,注定是只能拼脑子了。
他在马背上晃了晃脑袋。
自己这个脑袋,貌似也没有太多的弯弯绕绕。
还真是垂死病中惊坐起,傻子竟是我自己!
马蹄声“嘚嘚嘚”的由远及近,状若惊雷,地面剧烈的震动起来,飞扬的尘土穿过密林。
韩长暮转头望去,看到有三人三马穿过密林,其中两人离他极近,速度飞快,而最后面的那个人还只是一个小黑点,隐约只能看出个囫囵人影。
“怎么了?什么人在追你们?”韩长暮看着由远及近的冷临江和姚杳二人,脸色惊诧,语气不善,手扶上腰际的剑柄,一副防御的戒备姿态。
“不是追。”姚杳气定神闲的笑了,松了缰绳,气息均匀,不疾不徐的将方才冷临江与郑鹤卿交锋说了,转头看了眼那摇摇晃晃,似乎有些体力不支的囫囵人影,笑着打趣冷临江:“少尹大人,荥阳郑氏可是个消息最为灵通的百年世族,最擅扇阴风点鬼火把死人说活,你把人家寄予厚望的嫡系子孙折腾的人不人鬼不鬼,就不怕郑氏哪天传个流言,让你无人敢嫁,无人可娶,孤独终老?”
“孤独终老?”冷临江呵了一声,倨傲的仰头望天:“我怕他?”
姚杳不屑的嘁了一声,那神情俨然是在说,也不知是谁家内宅养了一群莺莺燕燕,也不知是谁以平康坊为家,日日流连。
韩长暮听明白了,看来冷临江并非简单的折腾了人家探花郎,只怕是还羞辱了人家吧?
他诧异的看了冷临江一眼,冷临江素来温润和善,见人未语三分笑,便是厌恶谁,也不会摆在脸上,只会在背后扎刀。
这回是怎么了?
这新晋的探花郎颇有些深藏不漏啊,竟然能逼得冷临江破了规矩当面翻脸?
韩长暮眼中的探究之意越发的分明了,勒马而立,仰头望向天际,人生头一回如此渴望看一场热闹。
临近晌午,日头渐烈,光影在山间蓬勃流转,映照的绿意愈发浓烈。
“金玉,去探一探他们还有多远。”韩长暮收回目光,吩咐了金玉一声,翻身下马,问了姚杳一句:“可有带午食?”
冷临江戏谑的瞥了韩长暮一眼:“久朝,你是等着看探花郎是怎么灰头土脸的吧?”
“......”韩长暮似笑非笑:“云归,看破不说破。”
“卑职带了吃食,二位大人稍候,卑职这就去捡点干柴烧火做午食。”姚杳懒得掺和韩长暮和冷临江之间无聊至极的嘴仗,赶忙翻身下马,往密林中走去。
“......”冷临江冲着姚杳的“诶”了一声:“你不帮我说几句?”
姚杳头也不回的摆摆手:“少尹大人素来是舌上龙泉剑,杀人不见血,用不着卑职这个嘴替。”
韩长暮笑了,对冷临江穷追不舍:“探花郎怎么开罪你了?”
冷临江给了韩长暮一个不解的眼神:“我从前怎么没看出你如此八卦?”
“......”韩长暮微微挑眉,目光越过冷临江,望向远处比方才变大了一些的黑点。
冷临江撇撇嘴,心知韩长暮难得好奇一回,好奇心定然是不会轻易打消掉的,只好愤愤不平的哼了一声:“阿杳说他长的比我好。”
“......呃,”韩长暮无语:“这的确是不能忍”。
“是吧,是吧,你也觉得不能忍吧!”冷临江顿觉找到了知己。
姚杳捡了干柴返回,拢起一堆火,烈烈火光中,她看到韩长暮和冷临江的眼神有些不对。
探究、不解和怀疑。
看她的眼神儿就像在看睁眼瞎。
她低头拨弄着干柴,火苗吞噬过一根一根干燥的树枝,炙热而明亮的火光映照在侧脸,烤的皮肉微微有些刺痛。
这种刺痛于她而言不算什么,相较而言,落在她身上的那两道有如实质的诡异目光,更让她浑身发毛。
她对冷临江为何会有这种目光心知肚明。
不过就是该死的好胜心!
可是韩长暮呢,凭什么!
她又不瞎!
她把手上拇指粗的树枝重重扔进火堆里,“噼啪”一声,激起稀疏的火星子,清凌凌的瞥了冷临江一眼:“少尹大人的眼睛出毛病了?”
声音是清透的,目光是明澈的,可冷临江却打了个寒颤,莫名的从这声音和目光中察觉出了一丝危险。
他用手肘捅了韩长暮一下:“久朝,你说。”
姚杳做惯了在野地里埋锅造饭的活计,手脚格外利索,一边质问着冷临江,一边还不忘在火堆上架起一口不大的铁锅。
锅里香味氤氲,热气腾腾。
铁锅里咕嘟咕嘟的冒着泡,酱红色的浓汤翻滚着,看不清楚汤里究竟煮了些什么。
韩长暮闻了一下那香气,不慌不忙道:“云归说你眼神不好,让我请韩医令给你瞧瞧眼睛。”
“......”听到这话,姚杳瞪大了杏眼,黑葡萄般的眼仁儿透着些许无辜的雾气,气鼓鼓的望过去:“是,卑职眼神是不好,经常把巴豆当盐巴,少尹大人还敢吃吗?”说着,她挑衅一般往铁锅里撒了些身份不明的粉末。.
冷临江心虚的嘿嘿干笑两声,看到火堆旁边的地上搁了一盘子整块的鲜肉,拎起来转了话头:“要割开吗?”
姚杳哼了一声,解下腰间的佩囊递过去:“腌上。”
冷临江一来是怕姚杳真的怒了,不肯给他饭吃,二来也是被姚杳指使惯了,一句话都没有多问,敢怒不敢言的先将肉切成拇指大小的肉块,又从佩囊里拿了三个不同颜色的瓷瓶,仔细辨别了一下味道,才依次往肉上撒了些粉末,用手抓匀。
韩长暮看着冷临江和姚杳默契十足的准备午食,心中莫名的有些发堵,看到另一个盘中装了一把细长的铁签子,他抽出一根看了看。
这铁签子虽然清理的很干净,但显然已经用过很多次了,油腥渗透到签子里了,用寻常的清理方法是无法去除干净的,不仔细看,这就是一把寻常的烤肉签子。
但实际上这一把签子与烤肉签子大相径庭。
他握着这把铁签子,寒意沿着指尖渗透到骨头缝里。
这签子的一头打磨的格外尖利,阳光穿透叶缝,落在如针尖一般的签头,生出一点冷寒的微光。
签体也跟寻常的烤肉不太一样,竟然开了一道浅浅的血槽。
什么样的烤肉,要用血槽来放血?
韩长暮泽泽轻笑两声,什么都没问,骨节分明的手拿起冷临江腌好的肉块,不紧不慢的穿在铁签子上。
他常年习武,关节处磨出了厚厚的茧子,经年累月下来,那茧子变得微黄了,但整只手都清洗的十分干净,指甲也修剪的整整齐齐,穿肉串的动作慢条斯理的,看起来竟有几分赏心悦目。
姚杳的余光瞥见了韩长暮的动作,倏然抬头,震惊的无以复加。
君子远包厨。
韩长暮这是疯了吗?
他竟然还将肉块按照大小厚薄分门别类的穿在铁签子上,每一串都穿的整整齐齐。
大小、厚薄、肥瘦、就连方向,都几乎一致。
看来强迫症的确是精神病,得治。
姚杳莫名的抖了三抖。
韩长暮察觉到了姚杳的目光,抬眼对上她瞪圆了的杏眸,微微笑了笑,拿起一把穿好的肉串递了过去。
姚杳心里已经不是震惊了,而是惊恐了,可看到韩长暮递过来的手又不能不接,只好硬着头皮将穿好的肉串接过来,搁在她自制的烤架上,面无表情的看着肉串上吐出细碎的油泡。
她心无波澜了。
连韩长暮这双杀人的手都能来穿串,还有什么是不可能发生的?
不是她不明白,是这世界变化快!
阳光明亮而灼热,异香四溢而醇厚,“嘚嘚嘚”的马蹄声越来越近,仓促中有些凌乱,显然纵马之人力有不逮了。
韩长暮抬头望过去,唇角一勾,露出薄薄的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