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少笑,大多数时候都是肃着脸的,一副生人勿进的冷薄疏离,现下这样一笑,倒映衬的山水失色,天地无光了。
冷临江看着来人,笑的愈发俊逸无双,敌意也毫不掩饰的流露出来,不遗余力的冷嘲热讽:“哟,咱们探花郎这是赶午食来了?”
郑鹤卿已经被颠的五内俱焚了,别说是下马了,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他在马背上晃了晃,手无知无觉的松开了缰绳,手脚发软,人顷刻之间便要栽倒下来了。
姚杳赶忙扔了竹箸,一个箭步冲上前,扶住郑鹤卿,将他扶下了马。
若是脸先着地摔毁了容,白瞎了这么好看的一张脸,岂不可惜!
“多,多,多谢姚姑娘。”郑鹤卿站都站不稳了,还死死守着男女授受不亲的圣人之训,在姚杳扶住他的一瞬间,他的手就像被烫着一样,忙不迭的甩开了。
他身形一个不稳,“噗通”一下跌坐在了地上,咻咻喘着粗气。
“该!”冷临江笑的前仰后合,手抖拿不稳刀了,在扒了皮的野兔上划了些乱七八糟的刀口。
郑鹤卿被冷临江这么一奚落,顿觉自己的确草木皆兵了些,连连拱手,一脸歉意:“姚,姚姑娘,某,唐突了,姚姑娘勿怪。”
姚杳根本就没将郑鹤卿的动作放在心上,他们这些读书人,多半都是守礼守到刻板的。
就是死了,都得抱着那些之乎者也进棺材。
她抬头,拿着竹箸搅了搅汤,坦然的笑了:“郑大人多虑了。”
听到这话,郑鹤卿越发的窘迫了,衬得他方才那本能的反应愈发的小家子气。
两相对照下来,冷临江的不着调反倒显得格外的坦荡大方。
冷临江心情大好:“阿杳,这兔子快熟了吧?”
郑鹤卿终于缓过了这口气,也探头望去,一脸嫌弃的直摇头:“这,这黑乎乎的,能吃吗?”
冷临江轻讽一声:“不能吃,有毒。”
“......”郑鹤卿悻悻笑了笑:“不,不是,某不是,不是这个意思,某的意思是这,不洁净吧?虽说出门在外有诸多不便,但该有的规矩还是不能少的,用饭也要讲究食不厌精,脍不厌细。”
这下子韩长暮也听不下去了。
他脸色微沉,轻咳一声:“行军打仗之时,粗袍粝食皆是寻常,生死存亡之际,甚至有茹毛饮血之时,若照郑公子所言,将士们还打什么仗,保什么家卫什么国,都等着冻死饿死得了。北面的突厥人若听到郑公子这话,合该抚掌大笑,引为谋士才是。”
他的声音不大,一字一句铿锵肃然,震耳发聩,分明没有厉声斥责什么,但却让人听得无地自容。
“......”听到这话,郑鹤卿就是再书生气,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犯了韩长暮的忌讳。
他想狠抽自己一巴掌,但是众目睽睽之下这样做,多少有些有辱斯文。
他心惊胆战的站了起来,双手垂在身侧,局促的抓紧了衣袖,磕磕巴巴的解释道:“司使大人,在下,在下不是这个意思,在下,在下绝没有诋毁,诋毁边关将士的意思。”
郑鹤卿毕竟是探花郎,也不是韩长暮手下的人,韩长暮不能苛责于他,只能点到为止,神情淡漠道:“郑公子不必慌张,本官没有怪罪公子。”
郑鹤卿的汗都下来了,将鬓角染得湿乎乎的,火光一照,亮晶晶的。
他低着头诺诺应声,一句话都不敢多说了。
自己这张得罪人的嘴,还是少说话的好。
姚杳一直没有说话,看也没看郑鹤卿一眼。
有些人果然不能只看脸。
她用刀挑开一道刀口,仔细看了下里头的肉质,浓郁的香气骤然扑了出来,她把肉一片片的割下来放到盘里,笑眯眯呈给韩长暮和冷临江:“大人,午食粗糙,二位大人莫要嫌弃。”
她自动忽略了郑鹤卿这个人。
人家是钟鸣鼎食之家,要吃凤髓龙肝的,她这些粗鄙的食物,还是别拿出来恶心人了。
给人家吃不是侮辱人么!
韩长暮和冷临江倒是大快朵颐,吃的满嘴流油,都顾不上说话了。
郑鹤卿尴尬极了,作业不是站也不是,肚子还发出不合时宜的咕噜声。
他无意识的咽了下口水。
但他刚刚出言不妥得罪了人,就算是这会儿饿的眼前发黑,他也没脸开口要吃的,只好勉力忍着,忍得十分艰难。
姚杳刻意添了一把柴,灼热的火苗窜出来,熏得那肉香更加的浓郁扑鼻,让只能看不能吃的人也更加的煎熬了。
她淡淡的瞥了郑鹤卿一眼,生出了一种恶趣味的快乐。
“啊,有狼!快跑啊!”
“救命,救命啊!有狼!”
“救命啊!”
就在气氛正尴尬之时,萋萋芳草间突然传来尖利惊恐的惨叫声,声音抖得不成调了,仓皇失措直冲云霄。
四围的荒草树木剧烈的晃动起来,凝碧绿叶扑簌簌的掉落下来,不多时便铺了满满一地。
漫天荒草间冲出来一群人,离得距离太远了,且他们个个都灰头土脸的,实在看不出来是男是女。
这群人的身上和马匹上还沾了血迹,显然是受了不小的攻击,刚刚死里逃生,慌不择路的径直冲向韩长暮几人所在的地方。
而再远一些的地方,灰尘弥漫在半空中,颇有遮天蔽日之势,把远处的山水树木遮掩的朦朦胧胧。
一声声令人胆寒的嚎叫扯碎了呛人的浓重灰尘,大片灰黑色的暗影如同潮涌般席卷而来。
“大人,是狼群。”姚杳顺手抓起一把铁签子,足尖轻点,跃到了前头,目光凛冽的盯着转瞬之间便逼到近前的大片灰影,心中有些胆寒。
如此数量惊人的狼群,不该出现在猎场中。
韩长暮和冷临江也早已一人抓了一把铁签子,纵身跃到前头,拧着眉头,神情严肃的相望。
郑鹤卿哪见过这等场面,早就吓傻了,蒙然的站起身,一看远处,顿时吓得两股战战,“噗通”一声,又跌坐了回去。
那仓皇逃窜的人群渐渐离得近了,但奔驰了一路,都有些人困马乏,速度也慢了下来。
后头追赶的狼群像是不知疲倦一般,反而更快了几分,转瞬之间便追上了吊在人群最后头的几个人。
韩长暮这才看出来,狼狈不堪的一群人里,只有最前头的四五个人是男子,看起来强壮健硕,而后头的十七八个人都是姑娘,骑术尚且生疏,就更遑论狩猎了。
韩长暮对这些姑娘都不熟悉,没能认出她们的身份。
倒是策马跑在最前头的那个男子,他打过几回交道。
在人群最前头策马奔驰的男子听到一声喋血的长啸,紧跟着便是几声凄厉尖锐的惨叫,他陡然转身,目光如炬的望向狼群,弯弓搭箭。
“咻”的一声,羽箭在半空中划出个犀利的弧线,穿透了一头体型硕大的灰狼。
那灰狼倒地不起,抽搐了两下,刺目的鲜血漫过草叶。
韩长暮眯了眯眼,清亮的双眼间满是冷意。
看来这人已做出了选择,不再一味藏拙了。
“世子,狼群快追上来了,别管后头那些人了,属下护着世子先走。”几名侍卫将那男子的四周护的密不透风,弯弓向后面接连射了几箭。
男子转头看了眼四散而逃的姑娘,目光怜悯,无可奈何的叹了口气。
太多了,实在是太多了。
他们只有二十几人,对上一百多头狼,只有被活活撕成碎片的份儿。
况且,他们的箭矢都是有数的,又做不到例无虚发,用一支少一支。
都是花一样的年纪,他终究还是于心不忍,转过头,一眼看到了立在草间的三个人。
他的心中顿时生出希冀,目光灼热:“你们看前头,那是不是韩司使?”
侍卫也认出了韩长暮,但再一看韩长暮那不过寥寥数人,哪里还能抱有什么希望,簇拥着男子拼命往前奔逃:“世子,韩司使那也就三个人,对上这狼群也不过是以卵击石,咱们还是快走吧。”
就在此时,有两只体型硕大的灰狼一跃而起,扑向落在人群最后头的一个姑娘身上。
那姑娘惊恐的凄厉惨叫了一声,一只手攥紧了缰绳,稳住身形不让自己掉下去,一只手拿着长剑,毫无章法的左劈右砍。
那两只灰狼虽然体型硕大,但行动却格外敏捷迅速,那姑娘应该是没什么功夫,只是依着本能去抵御灰狼的攻击,长剑挥的越发慌乱,竟然只是削下灰狼的几块皮毛,非但没能造成什么实质上的伤害,反倒更加激怒了这两只畜生。
那姑娘已经筋疲力尽,心生绝望了。
男子转头看了一眼,实在不能见死不救,抬手身后箭筒里一抓,却抓了个空。
他们出来狩猎,顶多带上两桶箭矢,现下已经射空了。
他心下一沉,眼睁睁的看着两头灰狼咬向姑娘的喉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