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五章 何去何从(1 / 1)

(一) 侯晓峰已经是‘东鼎搏击俱乐部’的一名高级陪练。 所谓‘高级陪练’,就是无护具(护裆除外)陪练,贴切些就是台下的对手,赢了无荣誉,输了白挨一顿揍。和台上一样,必须真刀实枪地干,拳拳到肉,击打有声。如今侯晓峰算是挨出了一身腱子肌,他对俱乐部里每一位职业拳手的拳脚路子和已经固化的招式都钜细于心,并对将来有可能接触到的知名搏击高手的实战录像长久加以研磨。以备防患。 晓峰对俱乐部所有场次的职业拳赛和曾经过目的知名场赛记忆犹新,细到拳手的每一个挥拳动作,甚至出腿时的习惯和预备动作,更极至预备动作的占用时长;每一个拳手的出招速度,最佳破绽点在哪里,为什么会被对手抓住,又为什么抓不住对手出招和防守的破绽并加以攻击 每一名拳手,每一个进攻和防守动作,必然至少有一个可被攻击的破绽,晓峰知道每一个他研究过的拳手的招式的每一处缺陷和漏洞。但知道归知道,破解则是另外一回事,对于晓峰来说,大部分拳手的破绽他知道基本等同于不知道——所谓一力降十会,一快灭十力——理论是一回事,实力是另一回事。 唯一让俱乐部赏识的是晓峰近乎变态的意志力和敏锐到非人的观察力以及超高的格斗智商。独独限制他能力发挥的就是他自己的这副循序慢进的身体;他就像赛车场上的车王,座驾目前还是一辆各项性能稍微出众些的出租车。 虽是陪练,俱乐部的每一名拳手都或多或少对他心存畏怯和忌惮。 他只所以每次倒在同一招式之下,那是他的速度仍还不够快,但每一个他陪练过的拳手都不可避免产生同一种切身感受:他越来越难被击倒了! 每一个晓峰陪练过的拳手都产生过在训练中‘意外’把他打残的想法,如此便可将最令他们畏惧的将来极有可能成为对手的‘拳王’扼杀在成长阶段。 不少人确实付诸实行,但这家伙太狡猾(聪明),知道如何丢车保帅,始终把保护身体的强烈意识贯彻始终,极度冷静和克制;无论条件如何诱惑,从不跨级别陪练,也绝不为实力过于悬殊的职业拳手当陪练。 其他陪练基本不敢如他这般随意拒绝俱乐部开出的条件。俱乐部看中他的是他对每一个拳手的了解和极强而精准的替代效果。 他可以精确模仿任一拳手的打法和动作,对于俱乐部,他就是所有本部拳手和部分拳王的低配版,并且,有近乎无限的升级空间。 晓峰抬头看吊牌上的时间,又已经五点半了,今天还要给闵正尧擦洗身子,得早点回去才行。 这样一想,全身肌肉马上要松驰下来;主人的意念让它们获得解脱——终于又熬过了今日之苦——真是活受罪! 如因见晓峰把沙袋推回原位,马上从他水淋淋的凹凸分明的八块腹肌上移开目光,眨了眨有些干涩的眼睛,上前来,把早已沾满她体温的折来叠去不知多少遍的毛巾递给他。晓峰简单擦抹了几下,递回给如因,示意帮他擦一下后背。 每此如因自求之不得,可以趁机赚点儿手感。如因常来接晓峰下班,但看心情,没有固定时间,有时不到五点就来,有时快六点刚好在大门口与晓峰走顶头。晓峰一身结实的肌肉如因百看不厌外加浮想联翩,大概是出于一种好菜吃不到口的眼馋心理。 如因一只手以毛巾打掩护在侯晓峰起伏有致的后背遍处游走,细细为晓峰哥擦着后背上的汗水,另一只手自然不肯闲着,则撑在各个部位来‘保持动作的平衡’。 每逢此时如因的胆子会出奇地大,擦完后背,她总会不失时机地用两根指头插入他运动短裤的后腰,稍向外拉(又不敢太放肆,怕被晓峰制止),眼睛先往里钻,毛巾才探进去。 晓峰固然极乐意她如此,但晓峰可不敢太放任她如此,从不让那只小手探过中膂俞穴之下;但那小手一次次不长记性,总也贼心不死 闵正尧又拉了一泡屎,是打晓峰一走进房门才拉的。讽刺的是,这是他的身体唯一得到部分恢复的自主功能。 明知他是故意如此,晓峰也早就习惯了,为了安聆,也算不得什么。 晓峰为他清理时,如因捂着鼻子憋着一口气跑回自己的房间,关牢了房门。 如义自通过了某所还算可以的高等院校的考核,便从题海中上了岸,时常就要出门‘适当’放松一下自己,提早适应适应社会。这个家,总让他感到压抑和厌烦,还有一张张令他正眼也不想看一眼的废物面孔。 房门打开,一股令人作呕的异味扑面而来。如义皱了皱鼻子,几乎就要把迈进门的那只脚退回去。 这气味如同日日夜夜充塞满屋的恶毒咒骂一样令他无比厌憎而难以忍受。他真想冲进去掐死那个废人,每次经过客厅,又从不正眼向那个房间看上哪怕一眼。他半屏住气快快走回房间,砰地一声扣上房门。 晓峰正给闵正尧擦洗身子,听房门的撞击声知道是闵如义回来了,低声骂了一句。 房间里也被那废人制造的异味浸染,出奇浓烈!这让闵如义恨怒交加,他忍不住破口大骂,几乎继承了闵正尧所有的骂词,而且隐有过之。他骂遍所有可骂之存在,并不消怒,又后悔出门时竟忘记关上卧室房门,就捶头咒骂自己的不长记性。 如因约摸着晓峰哥弄得差不多了,就半捏着鼻子从房门里探出头,见果然他正把垃圾桶从爸妈的房间提出来,一直目送他出了门,这才放开手呼出一口长气。 闵正尧平静地闭着眼,面无表情。但即便是如因,也还是从那一边微翘的嘴角看到一种抽象:他正从骨子里发出嘲讽和鄙夷的笑! 晓峰更真切体会到那种抽象的语言所表达的意思:你们既要寄生在我的痛苦之上,我就替你们揭掉虚伪的面具,露出你们下贱的本相! 侯晓峰这一刻,只想捏断这废人的喉咙! 闵叔叔,我去替一下安聆阿姨晓峰淡然说着,转身便向门外走去。 今天如因没有心情留下来陪爸爸,坚持和晓峰同去。 熟食车前围着几位顾客,安聆随着其中一位女顾客的指点搭配菜色。夕落多时的天光已经有了夜色,顾客在车内光源的映照中如同一个个剪影。安聆在光亮中专注地忙碌着,晓峰目不转睛看着;她在明,他在暗,她不知道此时他在看着她。这是一个真实的安聆,一个在侯晓峰面前完全无遮掩无躲避的肖安聆。 晓峰在黑暗中渐渐迷失,光明中的那个女人,仿佛化做无底的黑暗深渊,将这一双迷离眼神深深淹没在至暗之处。 晓峰哥?如因第三次叫他时声音不由就大了些,拉了拉他的衣袖。 晓峰猛然回醒:嗯?怎么了? 正要问你呢?怎么走着走着停下了? 晓峰的应变思考能力不见了,他吱唔了一下说:啊?没什么 没什么,就是有什么!如因不是三岁小孩子了,她不喜欢晓峰哥看那个女人的眼神,那种男人而非男孩子的温柔就像是从他身体里溢流出来,流向那个与她骨肉相连的女人。 如因为此对那个生她的女人产生一种说不出的厌烦。 她变了脸色,低头闷声。晓峰看她不对劲,忽然心虚起来,问她说:怎么了?说罢轻轻捏一下她的脸,她就生气地扭开头,咕哝说: 没事! 如因后怕差点说出‘别碰我’三个字,万一说出来,晓峰哥可要当真了。 透过人缝,晓峰只能看到安聆一连串动作的片断,仍然还是看出她的左手动作稍显滞涩,幅度小而且不显流畅。 又伤了吗? 熟食车是一个独立的世界,它的灯光只照亮安聆和顾客,如此方圆一个小小的天地。晓峰一脚跨进来,安聆眼神忽地慌乱,手上正进行中的动作极不自然地向自然伪装,一瞬中额角冒出细密的新汗。晓峰的眼睛明亮的吓人,仿佛带着燃烧的审判,又有透视之能,安聆一时不知所措,差点将还没有调好的菜递向顾客,干巴巴与人家没话找话,问顾客这样行吗?,弄得人张口结舌冷不丁不知该怎样往下接。晓峰没来由火起,突然从晓峰里面脱身而出,猛地一脚踢中她的屁股,又脆又响! 安聆幸灾乐祸,被她气笑了,咋不踢死你呀!。安聆屁股隐隐作痛,在场没有人看不出来她的失态,心虚不敢以正脸与晓峰相对,又假装自然而然;而且就连如因,闭着眼睛都能看出她与晓峰哥之间不可能没点儿什么。 晓峰全不理会周围各人的思维世界会如何,他是带着难掩的情绪把安聆挤开一旁,接手时‘无意中’触碰了一下那只手臂,她就痛缩回去,左手架到右掌心里。晓峰听出那一声微弱的痛叫是在极力压抑。安聆没有心理准备,不然无论如何她都会忍住。 没人听辨出从安聆嘴里发出的细微声响,然那尖细而低微的痛叫直若一根烧红的淬了剧毒的蛊针,轻易刺入晓峰的胸口,滋滋拉拉冒出灼焦的浓烟。那种滋味令晓峰窒息,剧痛难忍无形的恨堵塞着他的呼吸道,又如一团迷雾浓密包裹着恨的真相,使他看不到恨的本质。 他不知道那股浓烈的恨意为谁而生,是闵正尧?是安聆,还是他自己? 侯晓峰真的想不通,安聆是因为什么仍然一如既往细心伺候那个心理扭曲的瘫子,仍然尽心尽力满足他变态的私欲。共同生活这么多年,总该看透这人的本质 那只手试探着抽回,又不敢用力。安聆的手在那只火烫的大手里如此弱小,大手稍一收紧,安聆就不敢动弹了。晓峰解开她手腕上的纽扣,轻轻把衬衣袖口往后掀开;衬衣与皮肤黏连在一起,如同揭开一层皮,如此小心轻柔仍还是弄疼她了。 安聆忍不住倒抽凉气,手臂轻颤。解放出来的怪味掺混着汗味扑入晓峰的鼻孔,晓峰的手感从未如此灵敏,安聆平常习惯穿白色衬衣,但她今天却翻出十年前的一件洗到有明显退色的蝴蝶结碎花衫。 虽然穿在她身上很好看,晓峰清楚记得那时的她穿着正合身,今晚在熟食车的灯光下,胸口的三颗纽扣稍微有些吃力了,隐约从微绽的襟缝里看到缚裹着的白色半透胸衣,充满丰柔的诱惑。晓峰明知她是无意的,仍忍不住来气,真想一步上前挡在安聆和那些‘有意无意’的目光中间,一把抓住那衣缝,不让一丝春光外泄! 直到这一刻晓峰才迷魂归来,她这是苦有用心。薄薄的衬衣黏连着她的皮肤,发出滋滋拉拉的响声,听不见,却震耳欲聋。晓峰以为是在揭自己手臂上的皮,疼痛使他眩晕,心慌得厉害。他不得不中途停下来喘口气。安聆的右手含在嘴里怕发出声音来。 那只手臂被抓烂了,汗水早把药水冲掉,混合成另一种颜色的液体涂染着她的皮肤。晓峰小心用清洗液将那些混合物擦洗干净,脑子里一股股想要把那姓闵的碎尸万段的冲动! 那变态从不让修剪他的右手指甲,有一次安聆趁他熟睡时偷偷地剪,差点被他抓破脸。 晓峰内心的愤怒烧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好想大力地捧住她的脸,使劲摇晃着把她摇醒!好想贴着她的脸咆哮,大声质问她为什么!你到底为什么! 但还是忍住了,或者也许根本就发作不出来。那只手臂曾经是那么完美,十年前如此,一直如此,如今却被伤害成如此 旧伤还没有收口,又添新伤。 那些浅淡的伤痕,再不复原来的模样。晓峰为此常生感伤,努力想象着它曾经的完美 此刻用心为那些刺目的伤口上药,只想就这样一直涂抹着,直到药过之处,那只受伤手臂的时光,倒流回十年之前。 如果可以就这样被他涂抹着,不该再奢求什么了吧。安聆不敢再有奢想了。他的房间,他的床沿,他半跪着,执我之手,为何却在错谬的时空? 为何那蘸满药水的棉签,不是戒指? 安聆痛苦地摇了摇头,醒醒吧肖安聆!不要再想下去了!如果你收不住自己的心,干脆死了吧! 正在伤处游走的棉签蓦地飞向何处!人冷不防倒向他的胸口! 从来不曾亲身体会到,他的胸膛何时已如此坚实,都把安聆的脸撞疼了! 她只感到疲惫如山,唯这胸膛,是可安歇的港湾 他的胸膛里是什么在激烈跳动,仿佛无处不在,又仿佛跳在安聆的心里。 我竟被关锁在那颗跳动着的心里了吗?安聆愿意如此想,眼皮沉重,一切都随之沉重。 双腿不自觉地羞羞涩涩为他打开,两个安聆争夺一双膝盖的控制权,安聆再没有心力为她们判断谁是谁非,一双手不受控制地搭在他的腰侧,试试探探,不敢搂住,偏又搂住,一双膝盖仿佛凝聚了身心灵所有的力量夹紧他的双腿。 他的力量如此之大,一个安聆担心他只消再稍一用力,就会勒断她们的骨头。她们和安聆不是一条心,她们愿意,如果一切不过是一场遭人唾弃的奢望,不如就这样死在他的怀里! 什么东西从如因手中滑落,与地面相撞,发出‘叮咛’之声。 她为谁倒了一杯水,理由有些牵强。她是想要亲眼证实忽然担心会看到的什么呢? 她咬住抬起的那只手的掌缘,眼瞳深处充满忽来的恨意。眼泪是不争气,从未感受过的委屈,并不意外,似乎便是无需眼证的必然!记忆如流,在时光长河中溯回,每一个夜晚都有疑点。 深夜,她熟睡之时,黑暗中那女人悄悄从丈夫的陪床上起身,像一条光溜溜的白泥鳅从门缝里顺滑地溜出去,光脚无声,屏息踏过客厅,熟顺地扭开那扇从不上锁的房门如因两只手抓住头,用力地摇,她不能任由这种思想再继续下去,再想下去她就会大叫起来! 如此两个人,何竟紧紧相拥,与世隔绝,久久不能分开。 (二) 夜在黑暗中沉淀,不知几时。 侯晓峰感到身体已经不复存在,明明躺在床上,又好像床是空的。也许根本没有床,房间和其中的一切,只不过是一种虚幻的想象。什么也看不到,夜将一切融化在纯质的黑暗中,不再有时间,不再有空间,一切的概念都消失了。 侯晓峰不知道他的灵魂漂浮在何处,也许在无边黑暗的中心,也许无处不在,一切的一切都变成了虚幻的想象;只有无处不在,又一无所在的黑暗才是真实的存在吧? 回忆,也许只是永恒黑暗中的虚幻的灵魂寂寞孤独的幻想? 安聆,安聆,仿佛黑暗中看不到,也摸不着的虚影。有痛,也许是心痛;心又是什么,它在何处? 遥远的未知之处传出窸窣声,似有一线光在这声音之后,谁用微弱的光明把黑暗划了一刀? 是门! 每一个漫长难熬的孤独之夜,在不安中期待,在期待中不安!在恐惧中渴望,在激动中惶然 你,终于来了! 那一方光明中,你宛如一个完美的剪影; 睡衣轻薄如一片透明的云雾,衬托出你修而美的身形; 你轻足无声,光着玲珑的脚; 黑暗,在无声中激动,如飓风中的狂浪! 黑暗,在无声中窒息,如被扼住了咽喉! 黑暗中燃起烈火; 烈火将黑暗焚烧, 将之烧尽了, 就变成炙热的黑质! 但, 你的美是真实的,为何如此陌生? 与想像中不一样? 不一样! 少了一分丰柔,多了一分颀修? 少了一分熟韵,多了一分灵秀? 不——!一个晓峰在黑暗中大叫,仿佛看到了死亡的可怕本相! 来吧——!无数个晓峰躁跳雀跃起来,如同一群满嘴流涎的野兽! 轻如无物的睡衣顺着肩膀的曲线滑落,就在床前。 晓峰的呼吸停止了,怕惊扰到仿佛无处不在的可怕的存在! 一只手探到床面,掀起睡毯的一边。 浴露的香气扑鼻,难掩清纯的体香 一方温而柔软的身体躺下来,挨着火烫的身躯。 忽然一切都凝固了! 时光! 黑暗!

夜! 一切的一切! 只有心跳,一切都变成了心跳! 静,是一种可怕的存在!教人不敢稍有喘息! 谁在恐惧着它的淫威,又如虎口之下瑟瑟战栗的幼鹿; 又如羊羔面对呲牙流涎的狼。 终于,女子鼓尽了勇气,翻身,柔软的手臂搭向梦寐以求的胸膛! 那是心跳的地方,强劲而炽烈,如生命遒劲的炭火。 是将触未触时,女子的手忽被抓住,犹似黑暗竟幻化出一只手,精准而有力地抓住女子的手背。 小手在颤抖的大手中微颤。 女子的手被推回,动作轻而决绝。 睡毯将她的身子轻裹,他已离床而去。 那是一瞬的平静,仿佛暴风雨的前夕。 女子仰面躺在黑暗中,双臂夹胸,双手抓皱了睡毯,她使尽力气夹紧微屈的双腿,热泪滚涌而下,在黑暗中无声,无形,源源没有尽头 初熟的少女情,化做汩汩幽闭的纯泉,女子如春雪融化,随恨升华 房子的进户门开了,又关。关了,又开。除了门锁复杂精密的机械结构铰合时发出的微响,近乎无声。 城市的夜光虚弱无力地从门照进来,如水浸透了靠门而立的女子的睡衣,呈现出女子丰满柔和的朦胧曲线。 直待他开了小院的铁栅门,又关了。她轻拨窗帘,从极窄的缝隙中忐忐忑忑地偷窥,见他孤身远去,走入远处的路灯下的树影中,才敢轻轻握住犹还残留着他掌心余温的门把,屏息扭开。 微风轻凉吹来,将薄如云雾的睡衣裹住她,如羽搔的轻痒,她想象,是他的手。 目光迷离中,他已远去,沐光,披影;也许他并没有动,只是她的世界在远离他,与他背道而去。 她看不到他的脸,他的脸被小院栅栏栏柱上方的横梁完全遮挡住了。 她不禁恼怒,就咒诅这栅栏的设计,却未曾留意,她的手已经触在了院门的门把上。 还有他的体温,但也许仍是她一厢单愿的错觉。 深夜的院门,是她的牢门。再无法跨出一步。哪怕只一小步。 但至少,除了城市和夜,再没有横梁遮挡他的容颜。 门,随手上了锁,只能从里面打开,不能从外面打开; 你 她的世界,何时只剩下路灯和树影,在无限拉长的夜深处斑驳婆娑,仿佛他从不曾来过; 他,也许只是她痛苦而甜蜜的幻想,摸得到,又摸不着。 突起的谩骂扑背而至,如此刺耳。掺满了恶毒的咒诅,在如此深夜,如寒风凛冽,如冰锥刺透她的骨肉。骂声惯耳,她惊恐地以为何时那人竟悄无声息贴身咫尺,而她竟一无所觉! 寒风冻僵了她的每一寸皮肤,堆起厚厚的鸡皮疙瘩! 她竟不敢回头。 她后知后觉地恍然想到:是不是那人一直就是一个魅影,在我走出卧室房门时就一直随行在身后? 不知从何时起,她再不敢直视那双眼睛,仿佛它具有透视之能。 她不敢想今夜的勇气是哪儿来的,有一股令她浑身炽热的神秘力量激动着她,催逼着她。 从来也不曾如此专注于那人的呼吸。夜,变成了沸腾的大锅,分分秒秒将她煮在其中,她竭尽精神力量细辨他每一次呼吸是否已进入熟睡的规律,仔细拆解每一个吸气和呼气的过程,以图找出伪装的蛛丝马迹。 今夜,她再也受不了了! 手臂上的伤口奇痒难耐,这一具燥灼到几乎就要暴破的躯体里面装满了他为她擦药的画面。太痛苦了,再忍受下去,她会疯的! 今夜,她要爬上他的床!不然就去死! 那人睡着了!她如此认定。那人不再规律不再平稳的呼吸就是最好的规律!一股更大的力量激动她从她的小床上坐起,她的双脚在黑暗中精准钻进并放在床边地下的拖鞋。 她故意弄出点小动静,那人果然是睡着了。她屏细呼吸,缓慢下压卧室的门把,皱紧眉头细听身后的喘息变化,脖子后面一阵阵泛起小疙瘩。 门锁里面复杂的机械结构发出刺耳的金属联动摩擦声,如此大响,仿佛竟与她的身体产生共振。一个安聆对她吹了一口嘲气,篾笑说:看吧,连门都在阻挠你! 强烈的罪疚感抽去了她手上本就虚弱的力道,她定住了。明知身后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她仍不敢向后转头。她听到呼吸声就在脖子后面,惊恐地闭上眼睛,直到终于听出那不规律的呼吸来自那人的床上,内心的恐惧才稍稍缓和了些。 另一个安聆也嘲笑她,白着眼骂她胆小鬼!。她想哭,她在她们手下受尽了憋屈,只想扑进他的怀抱痛痛快快大哭一场。 也许是勇气,也许还带点邪恶的嘲讽,她豁出去了,当着她们的面突然转身,平视着贴身而站的那人充满憎恶和恼恨的双眼,大声喊叫说:有本事你就打死我! 门开了,她的心霍然躁动。 她们略感惊讶,张着明亮的眼睛,看着她,不再说话了。 城市的光,软弱无力又暗淡,艰难透过窗帘,如傍晚的将黑未黑,又如东方泛白时的黎明。 她一只脚探到门外时,忽然一身轻松。 再没有什么能使她动摇!她指着安聆胆小懦弱的鼻子尖大声驱策:肖安聆!去!,狠推了安聆的肩膀一把,她恨这烂泥一样的安聆! 安聆的眼睛又被她的手指牵引而去,忽然看到一个熟悉的白影!她浑身剧烈一抖,急忙把腿收了回去。 她捂住嘴,还怕有声音跑出来又咬住手臂,不料正咬中伤口,撕裂的疼痛使她几乎忍不住闷哼出声,这又迫使她更用力地咬住。 那白影,她无需经过大脑就认出她来。 所有的勇气和坚定,像一只被刺破的肥皂泡,眨眼化为无有。她吓死了!她们也吓到噤声不敢言语。 心止不住狂跳!下一刻便会冲破她脆弱的胸膛!她后怕欲死,又无比庆幸! 这一刻,她以无比的虔诚满怀感激所有可让她感激的! 如果我早一分钟?!还没有想到接下去如何,她已经无法呼吸了! 世界只剩下心跳,她的耳朵却如此灵敏!她听到她还站在那扇门外,犹豫了片刻,手就搭在门把上。 他的门开了,关了。 安聆眼睛里淌出热泪,心仿佛以泪作了释放,忽就跳得没那么厉害了。 她亲眼‘看’着那个女子来到他的床边,睡衣从她的肩上滑落无声 她痛苦地闭紧双眼,却无力关锁两行热泪。 一个安聆上前来,指着她的鼻子破口大骂,咬牙切齿地苛责:你个胆小鬼!为什么不早去!为什么不早去!!为什么啊!!! 另一个安聆来在那个安聆的右边,看她被骂得可怜,为她小声辩护:可是 可是你妈个x呀可是! 安聆被呛骂,不敢抬头看她愤怒的双眼,也不敢吱声了。 她被安聆骂,就后悔了。 为什么不早去!早半个小时也好啊!与其如此折磨下去,迟早要家破人亡!至少,我和他,有过一回! 感激像狂风吹散的一片烟云,迅速消失无踪。无比的幸运被更大的悔恨冲走。 她恨自己,更恨那个先她一步的女子! 一切都完了!肖安聆的一切都没有了!所有的幻想,所有的希望,一切的机会,都被烂泥一样的自己给浪费掉了! 这样对他才公平,不是吗?一个安聆在她耳边说。 是啊,你比他妈还大!另一个安聆在她另一边说。 可是我,我她向她们反驳,底气显得不足。 知道,你很有女人味儿,让你的脸久葆青春也不难,可生理上呢? 你为他想过吗? 十年?二十年之后呢? 够了!你们住嘴吧!我没敢奢望十年,只求今晚!一晚就好! 一晚就好 门开了,又关。声音不大,却很坚定。 这么快!!!?他!?他!!? 他怎么了?!安聆的心蓦地被吊了起来。 她忽然为他担心,一时几乎绝望! 是他!怎么回事?!她不敢关门,怕弄出动静,就避在门后。 他穿过客厅向门而去,她‘看’到他向这边看了一眼。 门开了,又关。 她等了片刻,里面的女子并没有从他的房间里出来。 她听到院门开关声,快速穿过客厅来到窗边,小心将窗帘拨开一条小缝 (三) 风过天桥,凉意沁人。 路灯昏黄,笔直肃立在天桥两侧,从过去的地方延伸向未经的远方,如同为永恒默哀的向日葵。 有点儿冷,侯晓峰站在桥的起点,久久凝望黄朦朦的前方,也许这桥没有终点,或也许前方只是一片虚无的永恒的黑暗 吸饱了日光的向日葵垂头把桥染成冰冷的金色,今夜更昏黄。 为什么竟走到这里来,侯晓峰没有预见,心乱成一团睡衣,白茫茫一片,如雾如纱,缭绕着赤身的女子。 股间涨痛难忍,雾中的女子面目不清,形体的曲线仿佛炽白的烙铁烧蚀着侯晓峰的灵魂。 路灯的光把天桥隔离成一个独立于城市的世界,冷寂而沉闷,侯晓峰站在天桥至高处,手扶桥栏,身子探出天桥世界,胸中的憋闷稍稍纾缓些。 天桥的周围仿佛处在熔岩之海的中心,烧明了建筑物的底部;城市浮在无边炽热的熔流中,而城的主体却在冷寂的黑暗笼罩之下,如撒满繁星的黑体森林。 许久,疼痛好一点。裤子不舒服,前后穿颠倒了,脚底湿黏,拖鞋幠贴着脚背,汗还没有被凉风吹干。 迎面一股阴冷气流吹起侯晓峰一身鸡皮疙瘩,不禁连打了一串喷嚏,脊沟里的汗水冰凉,流进裤腰洇成一片,说不出的难受。 至深的夜,或许将近黎明。 一座孤寂的天桥,无车驶过。一个赤裸着上身的男子,垂头撑扶着桥栏,阵风清凉,从股间穿过,湿黏中阵阵绵痛。内裤落在床上,那时压在赤裸着的女子身下,男子不敢伸手探摸;逃离,狼狈之极,一秒钟不敢纵容体躯中狂烈鼓噪的欲念 城市如黑暗的宇宙森林,布满密集星光。侯晓峰感到脖子有些僵硬,抬起头看向黑暗森林的边缘——那些穹顶之城也许已经初具功能,至近的一座城能隐约分辨出里面高耸的建筑物的暗影——强烈的光柱射穿穹顶,射向与宇宙相连的黑暗,不知它最终将到达何处。 晓峰顺着光柱向上看,那光柱到达极高的高度就发散,与黑暗交融在一起。 那些城市很快就可以住人了吧?晓峰嘴角挂出一抹苦涩的笑,若有若无地摇了摇头。 或是出于本能的敏感,侯晓峰注意射向天空的那些光柱穿过穹顶时的表现:光柱穿过穹顶时,仍还是有极少一部分光子被源源过滤,弥散在光柱周围,就像一大片被刮掉的绒毛,贴合着穹顶的弧形,显出一片清晰的光明弧面。 久久凝望,侯晓峰收回视线,‘眼见的一切,即或是能量体,应该总归属于物质世界吧?’如此想,感性受到理性挤压,心里似乎好受了点儿,他摇头把那不请自来的理性感受甩掉。 那种心理上的平静和淡漠不是他想要的,对于他,那种状态更是一种难以忍受的折磨。 那些东西随时都在侵蚀安聆的位置,晓峰无法容忍! 忽来的一阵痛楚使他不禁按住胸口,全身的肌肉因那阵痛就紧绷起来。一时因忽来的理性而躁乱不安的灵魂慢慢平静下来。一个极尽诱惑的女子形像挡在安聆前面,但她可能是站在安聆的后面,安聆变得透明了,就显出她; 股间忽然掀起一阵刺痛,侯晓峰佝偻下去,双臂勉力撑住栏杆就滑跪在地。 一辆车从身后疾驰而过,速度不减; 如一阵疾风。 晓峰没能听清,那车从哪一端来,往哪一端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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