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话:骨林乱舞(4 / 4)

“你打不过我的。而且,我也不想在这里打架。”

“咕呃,这句轻描淡写的话还伤人……不过,我倒是不能否认这里真是一个好地方,有人在此决斗的话也未免太煞风景了。你是怎样找到这里的?”

我将衣服放在还残存着太阳余热的石头上。

“是你找到的秘密基地吗?”

“……是我父母生前带我来的。这里也只有我和姐姐才……哇,你怎么开始吃了!”

仁烈起初不是很自然地和我交谈,然后发现我不等他就开始大吃特吃后,吼道。

“肚子饿了就吃啊!不要客气,来。”

我狼吞虎咽的同时,塞几片肉进他的嘴巴。

“呜,咳,咳咳……你做什么啦!”

“别害羞,人在外面的时候,太客气就什么东西也吃不到了。”

我手不停,口也不停地消灭食物。现在还剩下……四罐。喔呵!这个水果罐头好吃,要记下来它的牌子……

“什么害羞!我刚刚可是被你呛到了……不要吃完!留给我一点!”

在一个壮观的瀑布下方,两人迅速把食物送进肚子里,试图不让对方吃到比自己多的食物,原本君子式野餐俨然变成了毫无忍让精神的抢吃大会。

“好饱……说实话饱得有点过头了。”

不自不觉抢太多来吃,肚子快涨死了。

我刚刚想要向仁烈炫耀抢吃的胜利,却看到他欲言又止的表情。

果然和乔伊是俩姐弟啊。

要跟人说话又忍住,让人家来开口发问。该说他是脸皮薄,还是说他含蓄呢?

“有话就说吧。不要想我老哥一样板着一张脸不说话,把话闷在心里。”

仁烈用有点惊讶的表情,睁大眼看向这边。

“……你讨厌不说话的人吗?”

“这个嘛。”

我认真思考了一下,举个最有力的例子。

“也没好说讨厌不讨厌的。但你认识我老哥吧。想象一下,我老哥那张脸用我讲话的调调跟你交谈看看。”

仁烈抬头想象了一下,然后惊恐地摇头。

“看吧。我是不在意和不同性格的人做朋友。只是做回自己,自在一点比较好。有话就说出来也比较好,毕竟“语言是人类沟通的桥梁”这老掉牙的词语不会没它的道理就流传这么久的。有话就快说。”

仁烈显得十分犹豫,用不信任的眼神看我。

“……说了不要笑我。”

“没问题。”

我认真地点头。

我是不会随随便便笑人的……只要不太好笑的话。

“看到你站在长屋上面的时候,虽然只有一点,但你的身影与我父亲重合了——”

仁烈这才转头看着天空完美无瑕的月亮,说出一句很普通的话,却让人的心头一紧。

“我,想父母了。”

他看着月亮,彷佛看着皎洁的月亮可以回到父母带他来这里的那一天,让这时的他看起来格外脆弱。

路程中,仁烈的事我从他姐姐那里略知一二。

“仁烈他不擅长与其他人相处呢。没什么朋友,没有欢笑的童年,因为童年时就背负着比自己还重、还大的责任,勉强自己……明明没有人要求他这样做,怎么会这样。”

乔伊说起她的弟弟时流露了担心的神色。她口中的仁烈就和我认识的一个人重合了,我就在那时瞥了某个黑发的家伙。

现在他找我了,就好像在基地里被压力压得喘不过气来的族人,随便找个人聊天没什么不同……都是需要帮助的人。可是,为什么他会找我谈?难道我平时散发着平易近人的气息?

仁烈看到我沉默思索的样子,凄然说。

“果然很奇怪吧!可恶,要不是姐姐逼我来找你说话,我这么大一个人了也不会……”

糟。如果给他这样带过去,以后重新向别人坦白就很难了……这种事,发生在过一次就够了,我不希望再度发生在别人身上。

就在他摸着脖子想结束话题,把心扉重新关上时——

“思念父母哪里奇怪了!”

我赶紧站起来反驳。

“你的想法才奇怪!你还是一个孩子,为什么就不能思念父母?不要像我老哥一样,把自己的,不是自己的责任也背上去!让自己离家人远远的,自己辛苦就好。这是什么样的想法!他以为自己是谁!我想到自家老哥那个死样子就生气。”

“哎?”

“哎什么哎!仁烈你不要跟他一样,你知道你的家人在一旁帮不上忙的感受吗?那个很不好受的滋味我已经忍了几sh——很多年了。难道说你也要让自己的姐姐心疼?”

“冷静点。不要这么激动……不过,你说我和你哥一样是什么意思?”

仁烈看我气呼呼一口气噼里啪啦说话,反过来安慰我。

“啊,抱歉……给我些时间组织话语。”

冷静,千建你冷静,现在是聊仁烈的事,不是你那个怎么说都不听,连妹妹都不肯见的老哥。

我思索着,自己有什么地方能帮到仁烈。

“虽然想帮忙但真的不知如何下手……我就和你说我家的事吧。你既然挂念父母亲,我拿我自己的故事来说也应该可以帮到你吧?真是让人懊恼的小孩子。”

“什么!你这个城市人真的很失利啊——”

不等他说好或不好。我耸耸肩,自顾自的开始独白。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已经忘了母亲的面貌。

我不记得母亲的名字,亦不记得很多关于她的事,她和我们一起生活的记忆,发生过的事情,我许多都不记得了。

唯一的记忆就是,夜晚上床睡觉的时候,母亲会亲自帮我们盖被子。天气热的时候,会拿着扇子为我们三兄妹带来凉风。还有就是,她温柔脸上的笑容。

就算忘了母亲的样貌,我还是记得她面对我们时,是带着笑容的。

曾经,我们拥有的温暖都来自她,但是。

不知道什么时候,母亲出现在丧礼上,留下哥,我和妹妹去世了。她安静地躺在棺木里,怎么叫都不会回应。

我在丧礼上徘徊,想找一个人依靠个人依靠,四周人来人往的多是致意者,却找不到一个应该在的人。

黑与白的丧礼上,哥独自处理母亲的身后事,应付来致意的人。他说不需要我们担心,不需要我们帮忙,他会处理一切。而妹妹缩在一旁哭泣,我则彷徨无助,不知道自己应该做什么,自己可以做到什么。

当小时候的我正要加入妹妹的哭啼行列时,却哭不出来。

不知怎么的,我哭不出来。没有眼泪,没有哭的心情。

为什么自己无法流泪?

我哥也是那种心情吗?为了应付大人而焦头烂额,没有时间哭泣,不能退缩的滋味。

(他们在做什么!

那时自己的愤怒掩盖了悲伤。那些人没看到我妹妹在哭吗?我明白我哥已经没有余力照顾她了。可是你们为什么没有帮忙,为什么,为什么……

我又在做些什么?……我什么都没有做不是吗?跟那些人一样,没有帮得上忙的地方。我帮不上忙……我真的什么都帮不上吗?

我这样问哥。他说我会解决。

骗人,他已经太过忙碌了,根本没时间理会妹妹。就算有,一下子又会被大人叫走,看到新来致意的人来又要招待他们,安排位子,根本就没有陪妹妹的时间……

我看着母亲的棺木。看着坚强,单独背负一切却无法照顾所有的哥。也看着妹妹需要亲人的悲伤,我觉得,自己可以做些什么。我可以从老哥肩上拿走一些担子。虽然不多,可是,我想为这个家做些什么。

所以,那时的我来到妹妹的面前,像个小丑似的一样逗她开心,企图带走她的悲伤,让我自己成为丧礼上唯一欢笑的人。我想,母亲也应该喜欢看我们坚强地送走她吧?让自己变成可以依靠的对象,一起维持家的其中一个支柱……而不是全部丢给一个人去承担的地方。

“……我就说到这里了。”

说完后,羞耻感便一股脑地涌向自己。我,我好像离题了一点,不知道对方听不听得明白……

“所以……思念家人不是懦弱?”

还好,羞耻的独白不是没意义的。

“当然不是。比起可以思念亲人的你,没有东西可以思念的我还比较悲哀呢。”

我苦笑。几十年前的记忆变得模煳了啊……

我用手拍了拍仁烈的肩膀。

“你不需要背负太多责任,把它分掉一些,丢掉一些,你就可以活得比较轻松自在了。”

“可是,如果我把工作分给家人,他们还是会很辛苦啊,不如我自己一个人做完……”

“所以说你很像我老哥嘛!不要独自承受所有的事,不要一个人把问题全部解决,有时候你累了可以跟家人商量,偶尔闹一闹别扭,放松一下也好不是吗?家人是为此存在的,不要习惯把他们推得远远。不然的话,你非但无法保护他们,反而破坏了与家人的牵绊。产生距离感的时候,要重建往日的感情就需要更多时间了。”

这时候真想倚老卖老,说听我这个活了六十多年的人的话是不会有错的。但自己忍住了。

“我们无法轻易理解自己以外的人,他们的笑颜后的悲伤,面无表情后的脆弱也是,我们都无法明白的。所以我们需要话语。”

握紧拳头,我语气坚定地说着。

“不过,一味的自己来承担肯定是不对的。明明家人就在你身旁却视而不见,自以为是地走上孤独的道路。你想过关心你的人的感受吗?要是我说完了这些,还是这样想的话,我真的会用拳头把你痛扁一顿,让你彻悟过来!”

“哼。以你这样的体格还想打我吗?明明不过是被女孩子和哥哥轮流背回来的懦弱家伙。”

“唔啊!”

我的心灵受到打击。不过,我在这里可不能退缩,而逞强似的说下去。

“总、总之,只要能把话传达到,哪怕只有那一丁点,也足够了。”

“……”

仁烈愣住了很久,然后才缓缓而郑重地点头。

这样他应该可以敞开胸怀了吧?活得像一个十五岁的人不是很好吗?不要再在意什么责任、责任的。你已经做得很好了。

感觉上肚子里的食物也消化得差不多了后,仁烈就想回长屋里去了,说是不想让姐姐担心。我明白,我明白,你现在是想回到你最亲的家人身边坦白说,我以后不会让你担心了之类的话吧?经过心灵对话的人十个有九个都会这样的。

善解人意的自己躺在岩石上,把手垫在头上,对急着要走的仁烈说。

“你先回吧。我还想在这里待一会。”

“你不知道回去的路,我不能把你丢在这里。”

仁烈懊恼地摸摸头,不打算离开。

“不要紧啦。我就算迷路了,也会看星辰确认方向的。你先回去吧,不要管我。”

我连连挥手赶他离开。

“走啦,走啦,不用担心我。”

在我的催促下,仁烈才半迁半就离开,说不要到处乱跑,一个小时后我会回来等等。是啦,是啦,刚刚叫你不要担心那么多,转过头就忘得一干二净了吗?

“对了。你……”

仁烈打算要走,半个身子刚进山洞,却又钻回来。

“我不会乱跑的啦!走吧!说实话你很麻烦咧!你这十五岁的孩子不要太老气了,像我家老哥的话,普通人可吃不消。”

“不是啦!我是说……不要跟其他人说我思念父母这件事……”

他吞吞吐吐地说着。

“唔……哦。”

仁烈看到我答应后,放下一句“不要乱跑,我一小时后回来”,说完后就消失了。

等了一会,我与偷偷跟来的黑影这样说。

“……千棘,他到底说了几句不要乱跑啊?”

“哪知道。”

不远处的人从瀑布旁的树上利落地跳了下来,很干脆的现身了。

她背着手,走到我的身旁。

然后,用食指指着我,没好气的奚落我一番。

“你说不要一个人背负所有的责任我认同啦。可是你说把责任丢掉是怎么回事?责任怎么可以丢掉。”

“啊,啊哈哈哈。我有这么说过吗?我不记得了。”

“你不要装傻哦!说过的话又假装忘记,我真心觉得仁烈他找错人了啦!他找你这个不负责任的人谈心事还真可怜,我看他去找树洞谈还比较有用,找你的话只会变成你这副德性!我都差点看不下去了。”

千棘鄙夷地瞪了我一眼,而我没好气地反驳。

“你看不下去就不要看啊!明明有跟踪癖,说话却不留给人一点点的面子是想怎么样。再说了,我又没请你来看!哥呢?””

“阿司他还在应酬啦。我看到你和仁烈偷偷跑下长屋,很好奇就跟来了。”

这家伙还是和以前一样,总是用“好奇”这个字眼搪塞自己的恶性。

“既然没事,那就一起回长屋吧,妳来带路……从刚才开始,干嘛拿那种女高中生看见变态的眼神看我。”

我往出口走去的时候,发现千棘的异样眼神。

而在我这么说后,她这才收回视线,把目光投向天空说着。

“噢,我只是觉得两个男人大老远跑来这里谈心事,这就有点——”

“……千棘妳能不要这么说话么,辅导一下后辈有什么不对吗?妳为什么每次只注意到我最不想提到的地方啊!”

我翻白眼,愤然回应千棘的奇怪想法,却被她给打断。

“只是那位辅导师是光着上身进行辅导的。这件事让我觉得很反感……不是对仁烈反感哦,是你。那个画面太美,我都不敢看了。”

“……”

啊咦?

啊哈哈哈哈哈,我明白了。

我回想一下刚刚发生的场景。

我连忙把衣服穿上,处理一件最重要的事情……那就是保住我岌岌可危的面子。

“不要说出去。”

我立刻跪下,恳求事发目击者保密。要是千棘把刚刚发生的事告诉基地的族人,我铁定被笑掉牙了。虽然这是没什么大不了的是,但这样下去我又有什么面子当人的师父?光想象就知道我在基地里的形象就已经完蛋了。

“噢~~~~还用命令词啊?”

毫不掩饰的嘲弄语气和坏笑,千棘对玩弄人这件事不亦乐乎。

可恶啊……可是自己还是得放低姿态拜托她。

“大,大姐……请您千万不要告诉任何人。”

“嗯……本来啊,你不说我还不打算说出去呢,你这么一说……”

面带笑意,千棘把眼神漂向远方,装无辜地眨眨眼。

“对不起啦啊啊啊,我以后尽量不惹妳了。哦,对了。仁烈说不要泄漏出去……就算不把我当回事,也请妳看在仁烈的面上保守秘密吧。”

“嗯……虽然当时任不记得了,但有一个人说过‘这是你答应的,又不是我’这件事记得清清楚楚呢。叫人不用负责任,自己又逞英雄的是谁呢?啊,因为还有事,所以我先走了~~”

这么说来。

我、我是被自己害死的吗?自掘坟墓?

粉唇揪得像个猫咪的千棘说完就走。她的发尾在空中划过了流行般的轨迹。

“等,等一下,有话好商量!妳不会把这事说出去的吧?对吧?喂!”

心中悲嚎的我只能赶紧追上特地放慢脚步的少女,拼命纠缠笑得更欢的她离开山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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