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起身拔开水壶的塞子,让剩下半壶水倾泻而下,直直冲刷了老人脸上的灰土。
真是过分,他骂起了自己,像个牲口一样,牲口都总是比我有生气的,倒在这里的应当是我啊。我为什么非要这么干不可?我为什么偏要听别人的指示?最后一次,这是最后一次听别人的话了。烦得要死。
很快,老人醒了。
究竟是自然苏醒,还是被水呛到了,谁也不知道。
“水……”
像是早就预料到老人的需求,安德纳递上皮革水壶,不急不躁等待着,完全没了此前烦躁的模样。靠着魔法,他可以让水壶里出现源源不断的水。他头顶那片忽蓝忽黄的天空偶尔会飘出云,给地面铺上灰色的死寂。站在这死寂里,站在老人身边,他眼睛已变回绿色。
“可以走吗?”他问,“大部队走了很远了。”
“咳……”
“还需要我等多久?”
“马上……咳……”
“嗯。”
安德纳用手指在嘴唇上抹了抹,那上面还残留着点儿烟草味。
他马上十六岁,从十四岁开始就再没长过个子,一直停留在一米七三。好在他的身体比例不错,这令他看起来比实际上高一些。尤其在没有参照物的黄沙上,像凭空多了十厘米。
老人抓着拐杖,颤巍巍的。他缓慢走着,一声不吭。
安德纳就面无表情跟在后面,手上拎着老人的两个包裹。
路上,又有两具尸体。安德纳从尸体身上找到两块面包干、一小袋小麦种子、半壶浑水。他把这些东西都扔给老人,什么也没说。
在死前,在今天最后吃饱一次吧,可怜的老年人。他是这样想的。
“怎么?您还想吃点肉?”
见老人停在尸体旁,他没好气揶揄。“牙都掉光了还能啃吗?”
“走吧……”
这声音微弱得可怜,好似吹不动树叶的风。
二人一前一后默默走了很久。
期间,安德纳那眼周发青的绿色眼睛朝上看了看太阳,心里嘀咕起来。
如果出言辱骂太阳神“芒”,老头儿会失控吗?平民好像对这些神明很尊敬。一般情况下,失控都是因为情绪波动过大。老头儿应该也不会例外吧?不过,这支逃荒队伍的起点距离月之母神法师塔比较近,辱骂太阳神“芒”的效果应该没有月之母神“因”的好……总之,等会儿试试好了。实在不行,就把那十位神明都骂一遍。
想这些时,安德纳眼中的轻侮明显了些。
很久后,景色改变了。
他们到了逃荒队过夜的地方。
一片看起来废弃没多久的村庄。
逃荒者们或靠墙或靠树坐着,睁着的眼睛里既无希望也无绝望。
他们背后的枯枝败叶齐齐指向夜空中好似被弯月犁开的细云,一大片银光从云缝落下,照清一张张面黄肌瘦的脸,骨骼分明的肩。
要下雨了,安德纳通过云的形状做出判断,真幸运,还能遇到雨。
他放下老人的包裹,两手拉着背包带,步态很大地走向最靠近他的一颗枯木,好像那种活了一段时间的士兵。
“倒是幸运。”
他在那颗光滑树木的脚下发现了好东西,一株刚冒头的草。
“请问……”他向树下抱着孩子的妇女问道,“晚餐分完了?”
那妇女凸出的双眼一瞪,将包裹抱得更紧,警惕盯着安德纳说:“对。”
“谢谢。”
安德纳回到放置包裹的地方,上下打量起已闭上眼的老人。
老人脸颊凹陷,眼窝也凹陷,掺着白的灰胡子面具盖在龇出的黄牙上,松垮的皮上晾着软塌塌的衣裳,手里撰着巴掌一半大的面包干。或许是在做梦,他念叨起来,扣起黑灰色的指甲。
安德纳看着老人,歪着头,拽了拽整齐掖进短筒靴的裤子,手上不知何时摸出了火柴盒。
一下午没抽烟了,他烦躁咂舌,得找个地方抽一根。
“那边那个站着干什么呢?”
带领逃荒队的侍卫在不远处吆喝催促起来,催得安德纳只好坐在老人身边,闷闷不乐收起烟盒,抬头盯着月亮。
“您没睡吧?”
刚坐下,安德纳问道。他确定老人能听到他说话。
“饿得,睡不着……”
“您梦到什么了?”
“我梦到了我的妻子……”
“我还以为您梦到太阳神‘芒’了。”
“不,”老人的声音突然加重,凹陷的眼睛也突地大睁,“我在思念我的妻子。”
“您读过书?您的妻子应该也是有文化的人吧?”
从“妻子”这单词里,安德纳就知道,老人至少不是文盲。
“是的……以前,我还是学校里的老师呢。”
安德纳点着头,示意老人继续说下去,也不在乎老人的答非所问。
他的生活里,这种答非所问简直太多了。
“那小伙子你呢?你看起来也像是读过书的,原谅我,原谅我没用敬语,我实在不想对比我小了这么多的孩子用敬语,虽然,我们都是平民。你应该不介意吧?”
我们之间的称呼倒是说反了。您要是知道我是贵族怕不是要吓死。安德纳想。
“称呼?无所谓的,”安德纳不以为意,“我是离家出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