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谈到这一步,再看皇帝之前的一些决策,其中的用意就完全分明了:政治是妥协的艺术,皇帝之所以点头让太子出阁,又让太子新旧兼修,就是在给这些潜在的利益团体一个希望,一个出口,让他们继续保持如今和平博弈的模式,不至于掀翻棋盘……
当然,这也意味着,太子将成为旧地主派的号召与象征,其背后必然团结了绝大多数北方犹存的地主力量,甚至包括很多虽然已经在南方被买活军收编,甚至还混得不错,但信仰和理念依旧没有完全转化的旧式家族残存力量。那么,到了时机合适的时候,只需要以太子为线索,将这些人一网打尽……所有的旧地主一党,不就都在顷刻之间,被消灭得七七八八了吗?
不得不承认,这是一个极好的计划,只是计划之中,完全没有考量到夫妻父子之情,而是将皇后与太子,视为了潜在的政敌,信王心中微冷,他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忽忽离京,已是十年之久,十年来,华夏局势天翻地覆,他和兄长也有了极大的变化,自身感受上,都比十年前要过得更好,但十年前曾拥有见证的东西,似乎也不可挽回地消逝了。曾经和兄嫂一起,雪夜烤肉读书时,那不涉他念的融融情意,所见证的,那相濡以沫的夫妻恩情,似乎也早已经面目全非了……
“然而,嫂子……对买地新学,记忆之中,是颇有好感的啊……”
他的确还有很多不解之处,皇后身为女子,从买地新风中所汲取到的,可谓是只有好处,很难想象她会走到买地道统的对立面,成为旧地主党的旗帜人物——太子如今还年幼,要对抗皇帝,‘贤后’是必然的标榜,以此为依据来进行政治主张,私下招揽人才,如果没有皇后的首肯,这些计划是很难成功的。
信王回思过往,实在是想不出有什么能让温婉贤淑的嫂嫂发生如此巨大的改变,甚至于到了和皇帝貌合神离的地步!
“是因为……有了侄儿么?”
这大概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的理由了,虽然皇后的立场,在如今的羊城港来说似乎完全无关紧要,顶多就是比高丽人的想法重要上一丁点,但信王私人却不能不在意,他有些失落地道,“至亲至疏夫妻,夫妻之情,胜不过骨肉之恩啊……”
“你的话里存在不少逻辑错误,尤其是简单的因果类推。”
皇帝却是没有那么伤春悲秋,他比起信王要更实际得多,远不如后者那样多愁善感,此时的语气,不知为什么和谢六姐居然有一丝相似,大概是因为他们时常通信的缘故。
“经过新学启蒙而产生独立意识,能力上得到发展,这一个因果关系,你把它擅自往前推导,就缺乏支持了。你不能说她经过新学启蒙,打开了视野,树立了独立的信心,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权力,就一定热衷于把新学到处推广,成为新学的狂热支持者……对一般人来说,或许是如此,但对你嫂子来说就不一定了。
她从新学里得到的是知识和能力,但她的权力不来自于新学,而来自儒学道统。她越是受到新学的激励,对自己的野心坦然接受,就越能意识到,离开了皇后的位置,她再也不会有机会重新获得如此巨大的权力了。”
“等敏朝彻底灭亡,你我从原本的位置上下来之后,会过着什么样的生活,你想过没有?”
“这……”信王承认,私下他是多次考虑过的,只是没有和任何人谈论这个不祥的话题,只有此时在兄长身边,明白他必然也再三思考过同样的问题,他才能坦然回答,“多半如柴家人一样,被荣养起来吧,虽然不会有爵位,也不可能接触政治……但一份体面的工作还是能保证的。”
“我做建筑师,你做摄像师,差不多就是如此了,或许还会有一些生意的股份,凭借从前的政审分,奢物也都能兑换,过着体面清闲,远离权力中心的日子。”皇帝点了点头,他的说法,和信王也如出一辙,“想去海外游览的话,只是游览应该也能实现……这是我们数典忘祖,同室操戈换来的好日子,对我们来说,也算是功成身退、理直气壮了。”
从他的语气听起来,皇帝似乎还存有隐隐的渴望,大概是因为敏朝皇帝实在不是什么美差,对权力欲不算太旺盛,而又明确地知道一切必然结束,还有第二条路走的人来说,想要尽早结束这种折磨,并不算多荒唐。
皇帝是浸淫在权力中长大的,秉政已经超过十五年,怠政也情有可原。可皇后呢?她新得到的权力,似乎还不足以满足她新滋长的野心……皇帝对信王说,“人接触到权力之后,是会变的。你若还没有体会到这一点,只是因为你还没有实在地接触过权力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