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她特意告假,到情报局来找她的好姐妹张桂华,对张桂华把葛谢恩的危险倾向合盘托出,寻求好姐妹的帮助,“有没有什么出路,是适合她,能让她成熟起来的,你帮我出出主意。另则,对于老地的这些思想倾向,你看看,需不需要我那个外甥女形成文字,给你送一份过来——这也是你的工作内容是吧,广集各种见闻……你们情报局的工作也的确辛苦琐碎,比港务局难干太多了!”,,什么脱离群众,什么没有考虑到农民阶层!这个年龄的孩子,什么也不懂,偏偏自视还高得很,真以为自己那点微末的见解,就足以傲视群贤了,朝堂上衮衮诸公,居然没有一个人比她看得更加明白!
孩子越是有主见,长大中,就越容易让人出现热血上涌,甚至头晕目眩的症状。要不是陈福顺在,葛爱娣挥起棍子的心思都有了,她半点和葛谢恩深谈的兴趣都没有,几乎是咬牙切齿地道,“你给我闭嘴——你知道什么!”br>
葛谢恩面色大变,失望地把头扭到一边去,很显然,这对话几乎无法进行下去了,陈福顺因此更大为尴尬起来,左右张望着母女两人,几乎坐立不安,满脸的歉疚,好像把自己当成了这一次冲突的起源。
暗淡天色之中,潮热而带着水汽的风不断吹来,前院传来了炊饭的香味,徐大发的声音隐约传来,“点灯吧!该吃饭啦,爱娣,你那个叫花鸡,怎么开唷?”
“把泥敲了就行——我来吧!”
电灯被拉开了,暗黄色的灯光,闪烁了几下,似乎灯丝有烧断的风险,但还是坚强地挺住了,慢慢地发起热来,把屋内照亮,葛爱娣大步走出堂屋,去敲叫花鸡。葛谢恩也站起身,跑去查看纱窗屉,把它挂好,同时放下了堂屋内外门的纱帘,熟门熟路地从后院拿起一把艾草,在屋里熏了一遍,看着小虫子被浓烟熏得往外飞,有些干脆直接被熏死了,落在地上。陈福顺跟在她后头,亦步亦趋地看稀奇,“到底是岭南,虫子是多!”
“是,在这里,晚上睡觉不燃蚊香是不行的,除非是风大的夜里,否则,夏天再热也不敢出门去纳凉,你看我们的屋子,这在电扇发明之前,都是不适合住人的,纵深太浅了,白日不得荫凉,又不够高,没有穿堂风。老式的屋子,都是窄门脸,深屋子,这样就算是盛夏,屋内也能得风凉。”
气氛就这样缓和下来了,大家说些羊城港这里,和云县相比的特色之处,先后在餐桌旁围坐起来,徐大发拿脖子处围着的湿毛巾,揩着汗道,“福顺多吃点,家常便饭,也没能好好招待你,过几天待空闲了,再领你下馆子去。”
陈福顺忙客气了一番,直说自家小辈,前来叨扰已是不该,又说今晚的饮食已经非常丰盛,千万不要再铺张了,她跟着一家人吃就行。葛爱娣听了笑道,“你也太客气!这都是家常吃食,你来不来我们都这么吃,你觉得舅父烧的味道好,那就多吃些。”
三个人,四菜一汤,也说不上多奢靡,确实是葛爱娣家里三不五时就打打牙祭的水平,一个杂咸拼碟,一碗老火鸡汤,加了党参、黄芪,这是徐大发在羊城港学来的滋补汤品,他现在闲着就喜欢琢磨这些,葛爱娣捎带的叫花鸡,有这两味荤菜,就感到很体面了,再炒一个空心菜叶,放的是洪阳一带的豆酱,陈福顺赞不绝口,认为这样的鲜味很合适羊城港渥热的天气。
徐大发很高兴,和她絮絮说着自己为何不放辣椒,“我们在临城县的时候,冬日气候寒湿,放点辣椒驱寒是好的。可在羊城港,非常容易上火,再吃辣整个人都不舒服……不两三年,我们的口味也慢慢地改过来了……”
葛谢恩对父亲,便没有这么耐心,葛爱娣看陈福顺住了筷子,恭敬听徐大发讲话,更是满意,动手扭下了叫花鸡的一只大腿,放到陈福顺碗里,又将她夸奖了好几句:陈福顺的确是不容易的,在徐家的小辈中,最上进的就属她了。她的条件虽然相对是最差的,但发展得要比大多数表亲都好。
葛爱娣自己没有娘家亲眷,她和徐大发走出村子之后,也愿意提携徐大发的亲戚进城干活,一来二去,徐大发好几个兄弟姐妹,都在城里落脚了,虽然不能迁来羊城港,但或者是在临城县经营小本买卖,或者是到处去搞建筑队、去修路,生活条件比起以前,改善了太多太多。
也就是陈福顺的父母,都是老实巴交的,又很安于现状,跟着徐大发出外闯荡了几年,把老家的房子修起来了,就觉得在外处处都是局促不安,还不如在家做点农活,虽然清苦,但胜在安心,就这样竟宁可回村子里住,只是农闲时在家附近揽活,不愿再离家进城闯荡了。
上一代人的努力,改变的其实多数是下一辈人的命运,其余进城扎根的表亲,他们的孩子,至少自小都知道要供着好好读书,像葛谢恩这样,从小到大连家务都不太要干,只需要专心读书的都有,农村孩子从小帮着干活的日子,对他们来说已经是难以想象的传说了。
而且,城里的学校,怎么也比村里的扫盲班质量要高,读书上只要肯下苦工,多少都能读一些进去。这样从小,陈福顺姐弟的成绩就是最提不起来的,家里也没有什么要求,都默认了他们是随了父母,都不会读书,一辈子在土里讨食的命。
谁知道,歹竹出好笋,陈福顺的小弟年纪还小,看不出什么。陈福顺这姑娘,看着不声不响却很能干,她读书上的确是耽误了的,只能说是粗通文理。但种田上却有才干,人也比较会来事,在村里立了女户,被当成典型,还做了田师傅,在种田上,是有成就的,前后两次来羊城港,都是为了田师傅的考试——田师傅分为好几种,第一种,是不需要什么考试认证的,只需要县里下来的师傅认可,算你是本村比较会种田的,大家都客气地也叫做师傅,平时在乡里也有威望,处处都被人高看一等,镇里村里有什么种植任务,也会调派你去学习、讨论,但一般来说,仅限在本村、本镇,也没有什么额外的报酬。
第二种,这就是有职位的田师傅了,平时就算不种田,也有一笔津贴,是按月发放的,如果被调派去别村,甚至是异地教人种田,那每次都还有额外的报酬,差旅费、误工费等等,去远了还有危险津贴,加在一起,收入并不低,甚至比一般的吏目还要丰厚。
如果工作表现特佳,还有文章发表,那么,甚至有进入农学院的希望,到这里也就算是彻底跳过龙门了,虽然还是和田地打交道,但身份已经是吏目。也算是一些读书上没有天分的农人,一条上进的途径罢。
不过,做这种田师傅也是要通过考试的,和招考吏目的考试比,要求要低一些,只要求具备初级语言水平,能把自己的想法表达出来即可。并不要求文采,甚至写白字都是可以的,考试内容主要集中在各种农作物种植的注意事项上,除了笔试之外,还有门类繁多的实践考试,也并不强求要一次性考完。
比如陈福顺,先后就来了有两三次了,第一次考笔试,第二次考了三种重点作物的实践,这一次来考的又是新经济作物的推广实践,等这些科目陆续考完了,得到了认证之后,她就算是真正走上这条路子了,虽说渺茫吧,但至少有了将来转入吏目的一丝希望,倒是比其余表亲都发展得好,其余表亲如葛谢恩这样,差不多也就是做个工人,表现好的做大匠工,胜在安稳,不必和田师傅一样东奔西走,也不用挽着裤腿下田,但转入仕途的指望几乎没有,别看陈福顺现在是同辈中少见的泥腿子,但葛爱娣观她行事,却很看好她的将来呢。
这孩子和葛谢恩年岁相差不大,从小长在村里,进城难免有些自卑局促,少女气息也是未脱,在村里还好,说到种植时,稳重有威严,私底下和表妹在一起,也有高谈阔论、指点江山,观念偏激的时候。不过,一旦转开话题,她的沉稳劲儿就浮现出来了,和她聊天让人听了心里很舒服:不骄不躁,对人处处尊重谦让,说到自己的工作,又很在行,比葛谢恩真不知强到哪里去了!
葛爱娣见到她,就想到年少时的自己,非常喜欢,心道,“穷人的孩子早当家,真是不假,所以说,孩子从小还是要让他们吃点苦,可恨我早些年没想到这一点,现在已来不及了!葛谢恩算是废了一大半,再不下重手,她成不了器不要紧,最怕一家人都遭了她的连累!”
心下已是打定主意,不能再容她这样下去了,面上自然不露出来,因为还有气的缘故,也不搭理她,更不把另一只鸡大腿扭下来给葛谢恩,葛谢恩赌气也不动,那只鸡腿便一直兀然矗立在那里,谁也不碰。葛爱娣和颜悦色,问陈福顺近来工作如何,徐大发也很关切村里的近况,陈福顺道,“今年收成还是好,村里现在不太种红薯了,水稻也种得少了一些,主要开始在种茶叶。”
“甚至稻种也换了,不再种从前的高产一号。有些乡亲,觉得每年种的东西都不太一样,要跟上比较勉强,再加上之前说的那篇文章,重重因素叠加,偶然也有一些抱怨,不过大体还是很和谐。”
虽然从买活军力推的‘高产一号’开始普及没多久,徐大发一家就不做农民了,但前二十年的生活,还是在他心中留下了很深的烙印,一听说高产一号不种了,忙问道,“这是为什么!不至于又种回原来的种子了吧?那产量可就太低了!”
“倒不是,是换了产量低一些,但口感更好的丰润二号来种,因现在米价下来了,高产一号的卖价也就比南洋米高一些,口感相差无几,再种高产一号,富裕的米卖不出去,留着放陈了,拿去做米粉、米线什么的,就和南洋米价格没有区别。”
“倒不如种茶、烟草、红薯、棉花、大豆等等,套种、轮种可以保证产量,而且加工产品也好上价格,只是这样对农户的要求肯定也就高了——现在还流行开辟果园、花园,原本分地的时候没人要的山林地,都成香饽饽了。”
徐大发、葛爱娣都是种过地的,当然不可能只种水稻而已,很多作物都粗略知道它们的性子,因此更明白这样逐年更换作物,对于农户来说的确是一种扰动,每一年的时间都要单独安排,产量也很难预期,等于是更加担惊受怕了。
这种每年由村里统筹种植计划,更换主作物的办法,对农户来说,他承受的压力,和进城做工是一般无二的,而且还平白多了个遇到天灾人害、血本无归的风险。徐大发也是叹道,“是我的话,也难免要抱怨的,这要是自己愿意去种,倒没什么说头,这上头安排下来的,可不就有许多人觉得,是给自己找事儿了?如今是统购的,倒还好了,若非如此,口舌就更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