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让谢恩竟去投考新闻系,甚至……”
葛爱娣瞥了周围一眼,压低了声音,“甚至还设法去拜天一君子为师?桂华,你这……你这倒让我不知怎么说了!”
她有点啼笑皆非的味道,显然认为,张桂华的提议太过荒唐,甚至连谈都没法谈了——她们两人之所以成为朋友,就是因为相似的出身,很多时候,在大部分事情上的考量,拥有天然的默契,可以互相理解。.me
而让葛谢恩去投考新闻系,鼓励她这种批评的态度,甚至还要走关系,去给她拜顶级大人物为师——这种思路,很显然超出了她们彼此默认具备的一些共识:社会上不是没有一些喜欢针砭时弊的批评者,发文指着六姐鼻子骂的文人,也有得是,天一君子就是一个,但这条路是那么好走的吗?这条路好像天然就不该在她们这种人家的选择中吧!?都是上数三代没一个读书人的贫农出身,和同村人比,算是精明能干也有胆色的,抓住机会,改变命运,考上了吏目,同样也受限于底蕴,很难再往上走。葛爱娣和张桂华,除了职位有差别外,处境其实是很相似的。葛爱娣是村妇,张桂华——从前是走街串巷的道婆收下的徒弟,所以她特别能言善道,也懂得察言观色。
她们并不自卑,反而是自信且满足的,但这种满足自然建立在较低的预期上,能够自食其力、小富即安,过上吃喝不愁,穿着体面,不用担心明天、明年甚至是十年后的世道,这样的日子已经是满足至极了,要说她们指望自己,或者指望自己的子女能建功立业,把名字写上史书,成为海内外知名的大人物,那真是没有这样的念头。
葛爱娣对孩子的愿望,就是他们能得到自己没有得到的,充沛的培养,不至于说浪费了自己的天资,在将来要把大量时间花在补基础上,成年之后,能拥有一份相对轻松体面的工作,比如做个工匠,过上数十年,成了大师傅,或者做了教师,将来能做到校长……在她看来就已经是够好的了。要说,让葛谢恩进报刊工作,甚至是和天一君子一样,成为无形间某种舆论的领袖,她真是不敢去想,也真不觉得葛谢恩有这样的天分。
“那写文章,哪是那么容易的事情!和我们写的公文,完全是两码事!公文,那讲的是简明扼要,大白话。写报刊上的文章,那需要的是文采!都是天资极高,又自小受名师教导的秀才,才有这样的本领。你看如今比较出名的那几个采风使,说起来,哪个不是旧学出身,书香世代?”
葛谢恩本人不但没有文科上的特才,而且也错过了这种打基础的年纪,这已不是父母的重视和生活环境的改善,能弥补的差距了。葛爱娣竭尽全力,能给儿女提供的,也就是全职上学,不出去兼职(对这个决定她还有点后悔,她认为葛谢恩的幼稚就来自这里)。
再一个,就是考试成绩比较差的科目,让她去上补习班,要说额外的文学上的志趣培养,那真是没有的,别说当时,就是现在,她都没有这个概念,就算想培养,好像也不知道该怎么做——拿着文章让她照做都不知道该怎么学呢!就像是刚下树的猴子,走起路来,犹犹豫豫的,每一步都踏得‘夹生’。
葛谢恩都十五六岁了,人家旧学的才子才女,这个年纪早已经出名了,在敏朝的时候都考了童生,在买地这里,有些都去念大学了,甚至写了流传的新戏、话本等等。那都是自小的童子功,葛谢恩怎么和人家相比?也不是当妈的嫌弃自己的小孩,葛爱娣只是在比较中客观地发现,葛谢恩不但幼稚,而且很平庸,她见过那些禀赋出众的吏目,大多数人在这个年纪也早就显示出过人的天赋了。
“不是说这条路走不通,敏朝也有御史,我们买地这里,新伦理党不也经常鼓舞一些舆论,和衙门唱反调么?就是旧伦理党,最近也还在小报上说着六姐的婚事,在那里抬杠呢。这些人好像也都安然无恙,也挺有名气的——能出头,唱反调也可以。但这条路出不了头,就不划算的。”
她也不是没想过这点,葛爱娣对女儿的前程,是早想了不知道多少个晚上了,既然张桂华提到了这个早被否决的路子,她也索性摊开来说,“自古以来,没见过靠这个挣钱的,也就是最出众的天一君子那些人,润笔费高一点,出书也卖得动。但这和话本可不同,话本,一个月不知道出几本,卖多少,这种时弊文章么……就是天一君子我看也卖不了多少的,更不要说他之下的小笔杆子了!”
赚不到钱,养不活自己,也不是最大的问题,最大的问题在于这条路很容易走偏,尤其葛谢恩头脑简单,很容易就被鼓动了大放厥词,如果再走歪一步,从乱说话变成乱做事,那就不是赚不到钱的问题了,很可能会联系到全家人。因此葛爱娣绝不可能放女儿走这条路,她倒宁可葛谢恩去写话本呢,话本卖不出去最多是赚个笔墨零花钱,家里就多一个人吃饭而已,葛谢恩要是窜出去不知道认识什么狐朋狗友,卷入长须仙老那样的魔教案子里,葛爱娣难道人到中年,还跟她一起被发配到南洋去,重新种地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