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一如这一场惨烈的,毁灭了一个镇子的灾害,似乎除了在本地人心里留下的,永远的伤痕之外,也是什么都没有——葛谢恩甚至不知道李苟盛说的是哪一场灾害,来自北方的灾害报道年年都有,多到她们这些买地的二代,已经司空见惯,甚至对一次又一次的募捐感到厌烦了,对这些遥远的消息,他们实在是不感兴趣,也不知道谁会在乎。
——但事实是,葛谢恩逐渐认识到,事实上,原本的她们才是少数,才是无足轻重,报纸上所刊载的消息,才是真实的,极广袤的世界中,人们所关心的、共情的、忧虑的奔波的,真正重大的问题。
不单单是灾民本身,千里迢迢奔波而来,虽然疲倦,但却似乎没人想要真正放弃的救灾队,在一次又一次的会议中被划分出的巨量物资,不管是否情愿,甚至完全放弃了一个政权的尊严,彻底沦为副手的敏朝衙门,都意味着,受灾地正接受着来自遥远方向的,关切而温柔的注视。
她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救灾如此吃苦,为什么现实如此让人沮丧,但救灾队员一边抱怨却还在一边行动,这是一种……她也说不清,就如同此刻的她一样,这样的景象,见过了就不能无动于衷,总想着要做点什么。葛谢恩终于感到了这种注视背后,身为同类的责任感。
它来自于六姐,却不仅仅正是六姐,葛谢恩不知道该如何形容她所终于体验和融入的一种集体的情绪,她只能模糊地形容为——这大概是人类区别于野兽……人类之所以是人类,之所以拥有文明的关键。曾经她对此毫无感知,而是一门心思地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如今看来实在是有几分可笑,现在,她终于感受到自己身上那股子格格不入的感觉,正在飞快的消灭,好像她在见识到了这一切之后,她终于真正地进入了群体之中,拥有了和他们共通的视角——她身上那股子不自觉的骄娇之气,刹那间就被海风给吹灭浇熄了。
她不再用轻蔑挑剔的眼神,去评估每一个接近她的平庸大人,转而见到了他们的优点,开始去尝试着解读救灾队员背后,他们的人生中那独特的传奇——他们的职业前景或许没有葛谢恩这样光明,但所经历过的险情,趟过的河流,却都不是现在的葛谢恩能去比较的,和之前‘谁也看不起’的情况相比,现在的葛谢恩渐渐急切起来,她急于去理解身边的每个人,如饥似渴地想要学习他们的长处。
葛谢恩可以感受到,她的同事关系好像也日益落地了——队员对她一向是友好的,但藏在友好背后那股子隐隐的疏远和掂量,随着她的改变,也自然地逐渐消弭,葛谢恩不再是个来镀金的、心高气傲异想天开的所谓‘政治新星’了,不需要特别的表白,同僚们隐隐都能感受到这一点,他们和葛谢恩的话也变多了,更愿意和她分享一些自己的私事,发表较敏感的见解——这些见解往往是比较悲观的,但葛谢恩也不奇怪,救灾队见到的全都是最负面的情景,受到感染也很自然。
“救灾……不可能这么永远持续下去的。不是这里就是那里,灾害范围一次比一次大,一次比一次惨烈。你说是小冰河时期也好,天命不属敏朝也好……反正我只认一个理,那就是天老爷大概是真不想在这块继续住人了。那你有什么办法?就算是六姐,也一点办法没有。”
不止一个人是这么想的,他们认为眼下所做的一切,似乎都是杯水车薪,只能延缓北方贫蔽离乱的进程,最终还是要以整个北方往南方的大移民,作为终极解决方案。因此这些救灾队员往往都是南洋开发的狂热支持者,很显然,他们认定了这才是北方省道最终的出路。
而且,这些人个个都是很好的数学家,一和葛谢恩算起迁徙账就头头是道,收不住口,“虽然这些年运走了很多人,也有很多人自己跑到南边北边去……但你真不知道华夏到底有多少人!走的人比起来,真的都是少数,还有更多人依旧是留下来了!对于这种规模的迁徙,海路根本不必提,不算在内的,陆路也是有极限,现在再不打通一条走廊,就来不及了!”
但是,衙门对此显然有不同的看法,似乎还是秉持着‘哪里有难救哪里’的念头,并不想彻底迁走所有人。不可讳言,好几个救灾队员因此对六姐是有不满的,和从前的葛谢恩一样,他们也认为这是六姐的软弱和逃避,甚至会让救灾队冒的风险都失去意义——不迁徙,就等于是承认了仍有很多人会因为本地的灾害而死去,那既然都接受有人死了,为什么还要派救灾队冒着生命危险去救灾?
他们的不满,让之前也因为‘新模范’而对六姐心生不满的葛谢恩,难免有些心虚,她意识到了自己的情绪,在旁人看来或许也是荒谬的。因为她就不太能赞成这些队员的想法——迁徙省道,怎么看这都是不可能的事情……再说,似乎也没有必要,毕竟,抛开了那些灾情中心,山阳道其余地方的日子也还过得去啊。为了这种事情,对六姐就心生不满的话,会不会也太苛刻了,六姐……六姐也不容易呀……
的确,在三四天的航程过后,绿意也重新渐渐出现在葛谢恩的眺望里了,正如李苟盛所说,在极端性气候长期集中的区域之外,山阳道的生活还算是勉强能过得去:沿海也出现了熟悉的浮标和围栏,还有晒盐场的建筑,这大大地宽慰了葛谢恩的心情——这些都是浮标,都是放笼的、养海带的渔民做的标记。她就说,靠海吃海,海边的生活固然可能清苦,但也绝不会就真的过不下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