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私人恩怨,往往仅限于私底下的唠叨几句,至多就是酒桌上骂几句。
曾经的剑气长城,去一趟城头,下了城头,呼朋唤友酒桌上见,竟然没死人?
如今的剑气长城,剑修们再出门历练,开始逐渐与各方势力打交道,等到返乡,竟然死人了?
陈平安建议道:“其实避暑行宫的门槛可以高,但是门脸儿得大,只说安插谍子、培养死士一事,是不是剑修,资质好不好,境界高不高,并不是最重要的,修士得心细,同时心狠。”
常太清说道:“回头我就去跟董不得、徐凝细说此事。”
从头到尾,范大澈就一直插不上嘴。
如今飞升城有句口头禅,你连避暑行宫的大门都看不到。
之前有个未能成功补缺的年轻剑修,按例去了避暑城任职。
曾在酒桌上与人笑言两句。
离开避暑行宫之后,逐渐发现自己是个普通人。
但是在那之前,就一直觉得自己是个废物。
陈平安神色严肃道:“要小心外界对飞升城的各种渗透,四座藩属城池的所有外乡人,虽然已经单独建立档案房了,听大澈说,目前记录在册的,就有一千六百多人,说句难听的,职责所在,刑官泉府两脉,如何拉拢是他们的事情,我们避暑行宫却不得不将他们视为潜在敌人。”
“如今的五彩天下,鱼龙混杂,再古怪的练气士都会有,只说浩然天下,就有南海独骑郎,过客,瘟神,艳尸,刽者和卖镜人等修士,而那青冥天下,也有米贼,尸解仙,卷帘红酥手,挑夫,
抬棺人,巡山使节,梳妆女官,捉刀客,一字师,他了汉。各种匪夷所思的术法神通,手段千奇百怪,防不胜防,比如那种看似毫无征兆爆发的瘟疫,说不定就是某个‘瘟神’,早已潜藏在某个藩属城池当中,尤其是那种专门针对不是练气士的大范围‘天灾人祸’,一定要早做准备,同理,紫府山在内的所有山头府邸,以后肯定要收取不同数量的侍女杂役,八座山头,是不是要提防那些巡山使节的潜入?各地水源,隐官一脉剑修需不需要按时巡视?”
“这件事,除了避暑行宫秘密严查,不可以有丝毫懈怠,落实在具体事务上边,肯定是要刑官联手泉府,一起早做准备了,以防万一。”
“而且这件事,必须是整个祖师堂议事的重中之重。”
“此外,你们几个应该很清楚一事,当年我们避暑行宫就未能找出全部的蛮荒暗棋。”
陈平安抬起手指,指了指天,“假设下了一场被动了手脚的暴雨,凡俗夫子如何遮挡?如果有人在雨水中动了手脚,怎么办?藩属四城,是不是得有人专门盯着?”
陈平安再抖了抖袖子,“要说想要在雨水中动手脚,那么下雨之前,必须乌云密布,好歹还能有个预兆,那么风呢?或是将来城池扩建,街道上种植有各种点缀的草木花卉,届时某种花香呢?”
陈平安再随手翻开一本册子,手指捻动,沉声道:“别忘了,还有那几处学塾的蒙学书籍。”
陈平安好像在自言自语,“未来我们培养起来的死士和谍子,突然做起了那两边倒的买卖,避暑刑官又该如何防备和甄别?”
罗真意几个听得头皮发麻。
陈平安回过神,说道:“旁观者清,所以要让避暑行宫某些年轻剑修,设身处地,假扮是飞升城的敌人,与你们做战场的攻防推演。”
“飞升城剑修的敌人,再不是只有战场上的面对面厮杀了,这种弯弯绕绕的阴谋诡计,会越来越多。”
“真正能够为飞升城遮风挡雨的,不是那些站着不动的护城大阵,而是这里,是你们。是我们避暑行宫和隐官一脉的剑修。”
“但是归根结底,想要真正解决问题,还是问剑而已。在五彩天下,没有一场飞升城问剑解决不了的事情,如果有,就两场,再不够,就三场,直到问得整座天下都后怕,谁都不敢轻易往飞升城伸手。”
“比如以后被你们顺藤摸瓜揪出了某个幕后势力,飞升城就必须杀鸡儆猴,没有任何好犹豫的,那场问剑必须足够快准狠,必须声势浩大,敌对者,无论是山上宗门,还是山下王朝,只管连根拔起,断其香火,断其国祚,在保证不滥杀的前提下,真正做到斩草除根。”
范大澈终于有机会开口说话了,轻声问道:“办一场祖师堂议事,隐官大人来说这些,不是更好?”
陈平安无奈道:“我这次不会久留,过几天,桐叶洲那边,就要举办落魄山的下宗创建庆典,我必须赶回去。下次返回这里,可能需要二三十年后了。而且加上某些原因,我当下不太适合现身祖师堂。”
陈平安揉了揉眉心,“我们那位首席供奉,将来肯定是要在五彩天下开宗立派的,而且邓凉多半会亲自担任九都山下宗的首任宗主。”
罗真意微微皱眉,问道:“是担心邓凉创建的下宗,会是一座有实无名的剑道宗门?”
类似青冥天下的大玄都观,作为道门剑仙一脉执牛耳者,道观里边的修士,当然都是道士谱牒身份,可其实相当一部分嫡传弟子,其实就是顶着个道士头衔的纯粹剑修,这拨道士的所有修行,研习一切玄都观祖传的道法仙诀,都是为了辅佐剑术。
常太清说道:“以邓首席的人品,就算未来他会脱离飞升城,相信也是主动选择净身出户,除了一小撮嫡传弟子,不会带走更多剑修。”
常太清没好意思把话说得太过直白,邓凉即便是首席供奉,他敢这么想,敢这么做吗?
说穿了,就算是在常太清内心深处,邓凉还是半个外人,撑死了只能算是半个家乡剑修。
常太清尚且如此,就更不用说寻常本土剑修了。
陈平安摇头说道:“就算邓凉带走一拨投靠紫府山的本土剑修,这些都不算什么,我不是计较这个,就算那座宗门剑修多些,占据五彩天下、分走飞升城一部分剑道气运,还是不算什么问题。这些都是邓凉和未来宗门该得的,而且五彩天下如此广袤,就算多出一个剑道宗门,刚好是邓凉和那九都山,对飞升城和邓凉来说,反而都是好事。”
“我只是担心邓凉之后的继任宗主,以及祖师堂成员,与飞升城已经没有什么香火情可言,但是此人却自认飞升城理当给他们宗门让步再让步。”
在剑修身份之外,邓凉还是九都山肃然峰的一峰之主,更是一位身份隐蔽、位列绿籍的闱编郎,身负一部分九都山气运。
故而邓凉存在本身,就是连接九都山与五彩天下的一座无形桥梁。
在邓凉手上,尤其是下次五彩天下开门,九都山练气士涌入,过不了几年,就能够培养起一大拨阴灵鬼修,说不定在短短三五百年间,浩然九都山,就可以凭此一跃成为同时拥有上宗和下宗的“正宗”。
簸箕斋一脉的师传神通,以邓凉的修行资质,以及他与歙州三位剑修的密切关系,肯定可以学到手。
陈平安对此事,只会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就像常太清说的,相信邓凉的人品。
陈平安只是担心曾经的隐官一脉剑修同僚,如今的飞升城首席供奉,未来的九都山下宗首任宗主,因为身份的逐渐转变,在某天陷入事事两难的尴尬境地,无法与飞升城做到好聚好散,善始善终。
如果按照山下王朝的衙门来划分职权,刑官一脉,差不多等于手握吏部和兵部。
泉府一脉职掌户部和工部。避暑行宫等同于刑部。
至于剩下的礼部,估计就要看即将建成的那座书院了。
不出意料的话,邓凉与飞升城的“六部衙门”,都会是相当不错的关系。
最好的情况,是双方盟约长久稳固。
最坏的结局,是貌合神离,反目成仇。
追求前者,避免后者。
一旦邓凉将来选择清净修行,比如追求一个飞升境,而九都山下宗,因为某个与飞升城的冲突,愈演愈烈,一发不可收拾,最终转去投靠白玉京之类的势力?
王忻水有些疑惑,这种事情,至少也是数百年之后的最坏情况了,虽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只是在隐官大人今天的一系列言语中,还是显得极为突兀。
陈平安很快就给出了那个理由。
“飞升城不需要唯唯诺诺的马前卒,飞升城需要一大拨真正的盟友。”
“整个五彩天下,都在看着飞升城的一举一动。”
“打个比方,飞升城就像一条大渎,若是水势汹涌,变幻莫测,邻水建城者便少,若是水势平缓,旱涝保收,依水建城者就多。”
“先前我说的抢人一事,除了是为飞升城和避暑行宫谋求一份切身利益,必须如此作为之外,也是顺便做样子给五彩天下看,那些农家练气士在甲子之约到期后,获得飞升城扶持,各自势力得以茁壮发展,就是……在低处。”
陈平安伸出一只手掌,放在案几上边,然后抬升,“那么邓凉的下宗建立,就是在高处。”
“一高一低都有了,而且飞升城都处置得当,关系融洽,人心就稳,未来整座五彩天下,看待剑气长城,眼光和心态,就会不一样。”
“这是整个飞升城。”
陈平安手腕拧转,画了一个大圆,再画了一个小圆,“这是避暑行宫隐官一脉剑修。”
随后双指并拢,轻轻一点圆心中央处,“我们自己,个人私心。”
最后陈平安画了一个最大的圆圈,“有可能的话,将来考虑问题,还要想一想整座五彩天下。”
“如果大小四者,能够皆不冲突,此即大道。”
“日升月落,星斗移转,剑修递剑,大道之行。”
常太清轻轻点头。
罗真意怔怔出神。
王忻水沉默片刻,拍案叫绝道:“眼界如此高屋建瓴,胸襟气量如此宏大,偏偏道理说得这般深入浅出,唯有我们隐官大人了,不作第二人想!”
隐官大人板着脸不说话。
某个小山头的郭盟主不在,其余三狗腿也都缺席,一时间王忻水便小有尴尬,范大澈也真是的,一点都不懂捧场。
陈平安微笑道:“我要是不开口说话,最少得冷场半个时辰。”
王忻水嘿嘿一笑。
转头看了眼大堂外边的和煦日头,今天尤为温暖人心。
陈平安笑道:“说实话,不光是我们避暑行宫,其余刑官泉府两脉,其实做得都很好。”
“只说齐狩的刑官一脉,我就是想要故意挑他的刺,都很难。”
陈平安发现自己说完这句话后,范大澈几个的视线都有些古怪。
陈平安只得澄清道:“没有话里带话。”
王忻水立即说道:“隐官说了算!”
就说躲寒行宫的武夫一脉,齐狩明知道那个捻芯,与隐官一脉走得很近,依旧不遗余力栽培那拨武夫,专门安排了两位金丹境剑修,以及数位投靠刑官一脉的兵家修士,都会定时去躲寒行宫那边“喂剑”和“喂招”,帮着暂时出手机会不多的年轻武夫,尽量增加实战经验。
陈平安从袖中摸出一件咫尺物,丢给王忻水,说道:“里边都是关于桐叶洲旧山河的各种官府史书、地方县志,我来不及全部整理,只是临时写了两本类似书目的册子,以及一本专门记录注意事项的小册子,避暑行宫这边全部保留,但是可以让刑官一脉抄录一份,要是嫌麻烦,就只能多跑路了,以后可以来咱们这边借书看,方便飞升城四大藩属城池,验证外乡修士的身份籍贯和山头谱牒,对了,咫尺物记得还我。”
王忻水接住那件已经取消山水禁止的咫尺物,稍稍瞥了眼里边的光景,就是一座名副其实的小书山,不由得震惊道:“这么多本书籍?!”
就算动用一些山上术法,抄书或是翻刻一事,也绝对是一件实打实的浩大工程。
陈平安笑呵呵道:“我那位齐兄弟,这会儿肯定忙着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替他臊得慌。”
等到陈平安站起身,三位剑修一同起身,跟着隐官大人一起跨过门槛,走出大堂。
陈平安在台阶顶部驻足停步,双手笼袖,抬起头,眯眼望向日头,轻声道:“一些个处心积虑,要是不小心被我们找到了某个‘万一’,那他们就要小心再小心了。”
“比如是那白玉京动了手脚,然后被我们找到确凿证据,那就让五彩天下在未来百年千年万年,白玉京道牒修士,一律不准进入五彩天下。”
“那么下次开门,我来带头堵门。”
等到下次开门,相信自己至少也该恢复巅峰实力了,重返玉璞境,武夫止境归真一层,捉对厮杀,打个白玉京仙人,不在话下。
走下台阶,陈平安与范大澈、王忻水并肩而行,随便逛一逛避暑行宫诸多司院衙署。
陈平安只进了那处档案房的屋子,至于其他地方,都是站在门口看几眼。
此地管事人,是个名叫怀丛芝的少年,才十四岁,就已经是一位观海境剑修。
要是在早年的剑气长城,算不得太过天才,但是别忘了,少年是年幼时就跟随飞升城来到了五彩天下,破境如此之快,在陈平安看来堪称神速了。
所以陈平安就很好奇少年为何选择档案房,照理说去那相对门槛最高的监察、斩勘两司,没有任何难度,听到隐官大人的询问后,怀丛芝腼腆一笑,只说自己喜欢看书。
陈平安也没有刨根问底,从屋内“东”字书架上边的“玉”字一格,抽出一本记载白玉京势力的“乙”本“七”字秘录册子。
随手翻阅起来,一座天下的最东边,紫气升腾,天地间道韵浓郁,全部都是来自青冥天下的道门势力,当然是白玉京领衔,紧随其后的,是玄都观和岁除宫在内几个山头,再往后,就是一些寻常宗字头的道门了,最后才是那些小门派或者散修,阶梯分明。
按照当年避暑行宫的旧例,飞升城专门编订了正副两份档案,分别记录天下所有门派和上五境、地仙修士。
随着两本册子不断加厚,档案内容逐渐增多,这就意味着一座崭新天下,越来越筋骨雄健、血肉丰满起来。
只不过这两本绝密档案,不会放在避暑行宫这边,而是搁在飞升城祖师堂。
陈平安翻开一页书,用手指抵住夹在书页间一张便签,不同于先前的白纸黑字,这个条目,以朱笔红字书写,显然是比较重要的注解了,转头望向身边站着的少年,笑道:“丛芝,这是你自己的见解?”
少年使劲点头。
陈平安笑道:“类似见解,如果不是特别紧急的事务,可以慢慢汇总起来,等到凑集三五十条,就交给罗真意或是范大澈看看,可以的话,形成咱们档案房这边的某种定例,以后人手多了,就不会手忙脚乱,有个循规蹈矩的章程在,就可以让后便进入档案房的同僚们按部就班行事了,你这个一把手,也会省力不少。”
少年使劲点头,默默记住了。
“丛芝,要知道你可是咱们避暑行宫档案房的第一任主官,除了每天的手边事务,不能马虎,还有如何为后人开路,平时也是要多想一想的。”
少年还是小鸡啄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