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丛芝,知不知道一个衙署的一把手,除了以身作则,兢兢业业做好分内事,还要注意什么?”
这次少年终于没点头,但是一脸茫然。
陈平安笑道:“是不多事,要与诸司衙署界限分明,做到相互间井水不犯河水,不可随便插手‘屋外’其他事宜。”
“但是这个道理,是有门槛的,得是很多年后的避暑行宫,才用得着了,所以现在你可以抽空多看几本杂书,历史上一些个世俗王朝的衙门变迁,多了解一点冗官现象和胥吏之治,又为何朝廷越是裁撤,最终机构反而越是繁多,最终导致臃肿不堪,各种衙门越多,办事效率越低,看似每天谁都在忙忙碌碌,等到真正想要推进某项举措,只会极为缓慢。”
如今的这座档案房,对陈平安来说,确实有着一份特殊意义,毕竟当年所有从躲寒行宫搬迁到避暑行宫的秘档、书籍,都是陈平安独自一本一本分门别类出来的,并不是一件多简单的轻松事情。所以在这边,陈平安自然会额外亲近几分。
怀丛芝点头道:“记住了!”
陈平安离开后。
王忻水故意放慢脚步,突然一巴掌拍在怀丛芝脑袋上,压低嗓音笑骂道:“怂样,好不容易见着了隐官大人,就不知道抓住机会,赶紧多聊几句?”
王忻水拧住少年的耳朵,“你知不知道咱们隐官大人,就只进了你这档案房的门槛?啊?!以后别说是跟我混的。”
隐官大人说了,打人一事要趁早。
尤其是那些个年少天才,说不定过个一百年几百年的,就是一位剑仙了。
怀丛芝歪着脑袋,踮起脚尖,一边嘿嘿笑着,一边悄悄朝王忻水摊开手。
原来少年的手心全是汗水。
就算开口说话,也肯定会结结巴巴,让我咋个说嘛。
王忻水笑问道:“想说啥?”
少年小声道:“他当隐官更好些。”
至于暂领隐官一职的宁姚,当那众望所归的城主大人就是了嘛。
王忻水心知不妙,立即一把捂住少年的嘴巴。
果不其然,门口那边,一袭青衫重新现身,面带微笑。
怀丛芝立即傻眼了。
所幸隐官大人微笑道:“没事,少年言语无忌讳,敢想敢说敢做敢当是好事。倒是王忻水治理有方,让人记忆深刻。”
王忻水斩钉截铁道:“隐官大人,实不相瞒,其实我也是一位青葱一般的惨绿少年啊!”
罗真意跟常太清拣选另外一条抄手游廊,准备返回各自衙屋处理公务。
“先前提及邓首席一事,你一开始是不是担心隐官大人会对邓凉过河拆桥,利用完了就舍弃?”
常太清以心声问道:“等到发现事实并非如此,反而是需要我们为邓凉和他的下宗一直修路铺桥,才松了口气?”
罗真意默不作声。
常太清笑道:“即便真是如此,也不必对隐官大人的所作所为感到失落,毕竟是一心向着我们飞升城,在其位谋其政,公门修行,官场里边,不可能只有清风明月。”
罗真意点点头,依旧一言不发。
常太清好不容易将一句跑到嘴边的话,给强行咽回肚子。
对隐官大人无需苛责半点,可你要是对陈平安这个人感到失望,也实属正常。
常太清很庆幸自己忍住了,不然估计自己要被罗真意记仇很久吧。
另外那条走廊,陈平安逛过了那些衙屋后,再去王忻水的屋子坐了片刻,就与范大澈一起离开。
范大澈犹豫了一下,还是实话实说,“隐官大人,你要是再晚来几年,我可能就要主动离开避暑行宫了,总觉得帮不上什么忙,想着唯一能做的,就是腾个位置给别人了,用你的话说,就是蹲茅坑光喝酒吃饭睡觉唯独不拉屎。”
“我没有说过这种话吧?”
“有的。我记得很清楚,那次铺子喝酒,陈三秋和董画符都在。”
“大澈啊,说话这么耿直,怨不得别人说你是靠走后门进的避暑行宫。”
范大澈笑了起来。
“大澈,相信我,避暑行宫需要聪明人,但是一样需要沉默者,日久见人心,你要相信他们会看见,更要相信自己能做到。”
陈平安轻声道:“真正的强者,不独有令人侧目的壮举事迹,还有坚持不懈的细微付出。”
即便到最后,还是不被人知道,知道了也不被理解,但是我们最少自己知道,曾经为这个世界做了点什么。
只是这句话,陈平安没有说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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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座藩属城池之一的拖月城,与武魁城一样,亦是刑官一脉名下的城池。
现任城主是溥瑜,副城主任毅,两位都是金丹境剑修,曾经剑气长城的年轻天才,自然都是飞升城的祖师堂成员。
这两人,当年都是阻拦陈平安的守关剑修,不过那会儿负责守第一关的任毅,还是龙门境修为,任毅是在飞升城落地后破境结丹,反观城主溥瑜,因为曾经受伤不轻,一把本命飞剑“雨幕”折损严重,导致溥瑜这辈子极有可能很难打破金丹境瓶颈了,这也是溥瑜担任拖月城一把手的原因之一,不希望大道成就更高的好友任毅,为世俗庶务太过分心。
早年在剑气长城,一场厮杀惨烈的城外战场,他们都曾被一位陌生面孔的“老剑修”救过。
战场上,曾经有个横空出世的“老剑修”,期间路过一处战场,递剑刁钻,出手狠辣,刚好救下溥瑜、任毅在内一拨年轻剑修。
打得“险象环生”,自称“侥幸小胜”。
虽然对方没有自报名号,但是溥瑜当时就猜出对方的身份,肯定是那个最擅长捡漏的年轻隐官。
“南绶臣,北隐官”,两位敌对剑修,能够获此称号,都绝非浪得虚名。
双方都很奸诈,鸡贼,阴险。
今天的拖月城议事大堂,除了正副两位城主,还有刑官齐狩和出身簸箕斋一脉的水玉,一行人正在传阅那一摞纸张。
除了四位岁数相差不多的剑修,还有一位老元婴。
水玉抖了抖手中纸张,啧啧笑道:“真是个怪名字。”
化名窦乂。乂,确实是个很生僻的字。
溥瑜笑道:“乂字,是治理、安定的意思,若是再加上个字,组成“乂安”一词,就又有了‘天下太平’的寓意。”
既然注定破境无望,溥瑜就安心当这城主了,这些年还积攒了不少杂书,没事就翻翻,溥瑜甚至想着哪天卸下了城主担子,自己能不能去当个教书先生?
齐狩默默喝着茶,有些头疼,以那个家伙的一贯德性,肯定会变着法子找自己的麻烦。
在嘉春七年的开春时分,飞升城曾经举办过第二场极为正式的祖师堂议事。
也正是那场至关重要的议事,真正奠定了飞升城的内部职责划分、以及对外扩张方案。
当年祖师堂内,摆放有四十一条椅子,后来陆续增添了六把,但是挂像下的那两条椅子,始终空着。
两位隶属于刑官一脉的老元婴剑修,分别来自太象街和玉笏街,曾是陈氏和纳兰两个大家族的附庸门户。
这些年,两位老人一直在为年轻人传授剑术。
刑官一脉在飞升城和拖月城内,分别设立有一座搜山司和斩妖院,两位老元婴各自坐镇其一,偶尔也会悄然离开飞升城,都是为那些出门历练的下五境剑修们暗中护道,而这种所谓的“历练”,可不是浩然天下那些谱牒修士的游山玩水,什么所谓的红尘历练,飞升城的绝大多数的剑修伤亡,都出现在历练过程中,为了开辟地盘,确定路线安危,涉险勘探那些诡谲的山水秘境,遭逢一些闻所未闻的怪异,数位护道剑师都因此陨落,甚至以至于尸骨无存,最后都是飞升城宁姚在内的几位上五境剑修,亲自仗剑前往这些险地。
就像这次与隐官一脉剑修联袂外出历练的刑官一脉,幕后护道人,就是一位老元婴剑修。
剑气长城万年以来,撇开那些先天受制于本命飞剑的剑修,从无“孱弱的剑修,纸糊的境界”。
这个传统,飞升城绝对不能丢。
但是不得不承认,离开了剑气长城后,所有剑修的破境速度,越来越慢了。
当然宁姚是例外。
而最年轻一辈剑修的出现,也越来越无法像之前那样一茬接一茬,多如雨后春笋了。
与此同时,两位老人还管着一座问剑楼的钥匙。
虽说如今飞升城的剑修,依旧各有师传,但是飞升城建造了一处藏书楼,取名为问剑楼。
经由阿良改善过的剑气十八停,如今所有剑修都可以修行,至于最终能够学到几成神意精髓,各凭造化。
此外避暑行宫当年收集、整理了大量原本禁制重重的历代剑修遗留道诀、剑经、秘籍,都汇总于那座戒备森严的问剑楼。
许多原本都早已断了香火传承的剑术,都有一定机会找到“隔代”弟子。
比如陶文,吴承霈,宋彩云,殷沉,还有生前最后一次出剑,就是与龙君问剑的高魁,等等。
甚至还有叛出隐官一脉的两位剑仙,洛衫和竹庵。
这些剑修的独门剑术,只要避暑行宫那边曾经有过记载的,如今的飞升城年轻剑修,都有希望学成,但是不强求后世剑修一定要“认祖归宗”,只是学成了这一门剑术的剑修,在各自开辟出来的剑术道脉传承过程中,绝对不可故意隐晦此事,必须写明这份传承来历。
避暑行宫当初编撰出一本内容详细的小册子,大致写明了某一脉剑术的传承要求、修行门槛,
故而想要传承那些剑术,有两点要求,一个是自身本命飞剑与剑术契合,再就是战功足够,然后经由刑官和隐官两脉的确定和认可,年轻剑修才可以去问剑楼翻阅某本剑谱、修行对应的某部秘籍。
老元婴好奇问道:“之前那趟远游蛮荒,宁姚说得含糊其辞,只说是隐官大人起的头,可他们一行人,既然做掉了仙簪城玄圃和托月山元凶这两头位飞升境,难道城头那边,如今新刻了两个字?”
其实就连这位老修士,也是才知道原来剑气长城还有个刑官,名为豪素。
将那仙簪城打断为两截,当然大快人心。但是对剑气长城的剑修而言,刻字一事,自古就是天大地大此事最大。
齐狩看着那几道视线,无奈道:“就算是我去问,有用吗?宁姚明摆着不愿意多说什么。”
水玉也倍感奇怪,“既然做成了这么多大事,为何不直接告诉整个飞升城?怎么想都没理由藏藏掖掖啊。”
溥瑜笑着调侃道:“想不明白就对了,所以你进不去避暑行宫。”
当年簸箕斋三位师兄弟,确实是想要进入避暑行宫的,可惜宁姚没答应。
不然如今的隐官一脉,完全有实力与刑官一脉分庭抗礼。
如今的飞升城,上五境剑修有四位。
飞升境,宁姚。
暂时无仙人。
玉璞境剑修有三人,齐狩,高野侯,邓凉。
元婴境,总计四人。
两位刑官一脉的老元婴剑修,再加上簸箕斋一脉的歙州,以及避暑行宫的罗真意。
其实太象街陈府那边,还有陈缉和他身边的侍女,陈晦。曾经的主仆双方
,如今的师徒两人,分别是元婴境和玉璞境。
只是此事,除了宁姚,暂时无人知晓。
齐狩冷不丁说道:“如果,我是说如果,陈平安在下一场祖师堂议事中,要求我们和泉府各自拿出一座山头,交给避暑行宫打理,是答应,还是不答应?”
老元婴缓缓道:“凭什么?”
齐狩说道:“还是一个如果,如果刻字之人,正好是陈平安呢?”
老元婴立即说道:“那就给啊。”
虽然是刑官一脉的剑修,但是这种事情,老人没什么可犹豫不决的,必须给。
齐狩点点头,“理当如此。”
水玉幸灾乐祸道:“刑官大人,要是陈平安不走了,你怎么办?”
齐狩微笑道:“家给人足,时和岁丰,筋骸康健,里闬乐从,君子饮酒,其乐无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