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笑道:“一时半会死不了,不愧是元婴老神仙,看架势还能扛一会儿,那我们稍后再聊。我得去会一会沈老宗师。”
神魂如被千刀万剐的老妪呜咽道:“饶了我,饶了我。”
陈平安说道:“这才哪到哪啊,只是冷菜而已,硬菜还在后头呢。”
不等老妪说什么,陈平安重返庭院。
一道矫健身影飞檐走壁如闲庭信步,最终站在墙上,老人身姿挺拔,两眼有精光,腰佩长刀,手捧一长条布囊,气势逼人。
老者太阳穴偶尔有丝线蜿蜒而动,如蛇盘山,这是武夫到了精神饱满、神完气足以至于外溢的地步,是一种即将要破境的迹象。
武学宗师,只要跻身远游,距离山巅就只有一步之遥了,虽南面王不与易也。
沈刻手上戴着一个羊脂玉扳指,这位隐姓埋名的武学宗师,除了教拳,还会专门负责给某些马氏子弟熬鹰。手上的扳指值不了几个钱,但是很有纪念意义,是某个小国皇帝的珍爱之物,在大战期间,世道比较乱,是沈刻掰断那个皇帝陛下的手指得来的,那夜在皇宫,大开杀戒的沈刻过足了皇帝瘾,至今想来,那些妇人,还是极有滋味的。只可惜睡皇后、嫔妃如骑马这种香艳事,不能拿来当佐酒菜与人言说,只能自己饮酒回
味一二,憾事。
沈刻将那不知装了什么兵器的长条布囊,轻轻一戳墙头,笑问道:“那厮何在?”
结果这位武学宗师发现庭院这边气氛不对劲。对了,根据自己的要求,那对马氏夫妇,一直对外宣称自己是五境武夫。所以在这些女娃娃眼中,显得分量不够?无妨,今日问拳过后,连同马月眉那个小娘们
在内,整座马府子弟就该知道一个真相了,他们永嘉县马氏其实是花了一点小钱,却请来了一尊真神。
沈刻眼角余光瞥了一下屋内的马月眉,毕竟切磋在即,马上就要施展拳脚了,老人稍稍运转一口纯粹真气,压下些许旖旎念头。
月眉真是越长越好看了,不需要涂抹脂粉,天生的美人胚子。与当年家乡那个沿海小国的皇后娘娘,肌肤都白,白得像猪肉。
有剑侍婢女想要以聚音成线的手段,提醒这位护院教头,今天来府上的寻衅之人,是那位落魄山陈剑仙。
只是不知为何,沈师傅好似置若罔闻,这让她有点懵,沈师傅如此豪杰气盛?竟是半点不惧那陈平安?
沈刻眯眼转头,望向屋顶那边的一袭青衫,开口问道:“就是你来此闹事?”
陈平安笑道:“老话说得好,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沈老宗师该姓马的。”
沈刻洒然笑道:“既然是同辈武夫,何必作口舌之争,拳上见功夫便是了。”
陈平安点头道:“想要在这里找出个好人,真心不容易。”
沈刻解开长条布囊的一端绳结,再将其横提,伸手一抹,露出里边的兵器,竟是一柄长度夸张的青铜古剑。
沈刻缓缓道:“年轻人,艺高人胆大呐,真是什么龙潭虎穴都敢闯,如此不惜命,活不长久的。”
陈平安看了眼那柄长剑,说道:“好物件,不常见。”
“年纪轻轻,好重的杀气。”
老人双手持剑,手腕拧转,抖了个剑花,“剑下不斩无名鬼,说吧,姓甚名甚,有无师门,如果有,回头我就拎着你的项上头颅,去你师门登门送礼。”
江湖仇杀,不比山上练气士的斗法,玉宣国朝廷一向管得比较宽松了。
“我叫陈平安,不惑之年的岁数,不算年轻了。”
青衫剑客微笑道:“如果能够带着我的脑袋去落魄山,学那豪素斩杀南光照做派,杀了人,丢下头颅在山门口,也算你本事。”
当沈刻听见了这个如雷贯耳的名字,眼皮子直打颤,一口纯粹真气和满身拳意,在瞬间破功,显露出旁人肉眼可见的颓败之势。老人尽量让自己原地站稳,都忘记用上聚音成线的手段了,“打搅了,陈剑仙只管找人叙旧,老朽就不掺和这种私人恩怨了,这就离开乌烟瘴气的马府,若是陈剑
仙觉得犹然碍眼,老朽可以就此离开京城,这辈子都不再踏足玉宣国了。”
陈平安笑着伸出一只手掌,“好说,双脚长在你身上,沈老宗师想去哪里就去哪。”
沈刻惊疑不定,小心翼翼低声问道:“当真?”
陈平安微笑道:“可以当真,可以不当真,都随你。”沈刻二话不说便丢了那把长剑,以表诚意,脚尖一点,身形长掠急急而走,当老人一路在屋顶上蜻蜓点水,不管是离开了马府,还离开这条街道,一路往熙熙攘
攘的闹市而去,阳光普照,春日融融,当他置身于那条车水马龙的御街之上,沈刻终于长呼出一口浊气,鬼门关打转,活下来就好。
但是沈刻似乎忘记了一个细节,哪怕今天骤雨停歇了,这座玉宣国京城也该有些许水迹才对。
在陈平安离开庭院再返回的间隙,秦筝与马岩视线交汇,后者点头,示意已经布置妥当了,必然神不知鬼不觉。
秦筝则看似无意看了眼青衣婢女那边。有个满脸苦相的矮小老人,提着一只犹有九成新的泔水桶,富贵人家的家伙什,自然不比寻常百姓家,桶外如同嵌着乌金。马家有钱,府邸实在是太大了,老人路过一处偏远廊道,有一大帮闲暇无事可做的青壮杂役,呼朋唤友聚在一起玩骨牌赌钱,嚷嚷着天地遇虎头,越大越封侯。一个个面红耳赤,穷酸老人就放下泔水桶,蹲在他们身后,跟着下旁注,丢出一把铜钱,紧巴巴过日子,马无夜草不肥,就靠这个挣点外快了。老人经常独自一人,抽着掺杂榆树叶的土烟,很呛人。在这个家族里边,就只有二公子马研山最没架子,有事没事就拎着两壶好酒,喜欢找老人扯闲天聊过往,原来老人以前是南边那个朱荧王朝的亡国余孽,唱戏的,竟然还是闺门旦出身,总说自己年轻那会儿,身段、扮相和唱功都好,喜欢用粉彩描眉画脸,还会自己填词,跟宫里昇平署的宦官关系都好,只是倒嗓子,在故国皇城根下遛了三年多嗓子,还没恢复,就混不下去了,后来还给很多名角搭过戏挎过刀,终究还是一年不如一年的光景,等到朱荧王朝被大骊宋氏吞并,
树挪死人挪活,活人总不能被尿憋死,就这么一路兜兜转转,进了马家,讨口饭吃。
老人缓缓转头,发现那边出现了一个青衫长褂的背剑男子,“前辈其实是一名赊刀人?在这边等着收账?”
老人心头巨震,“你是?”
陈平安笑道:“一场萍水相逢,何必计较身份。”
老人脸色阴晴不定,问道:“那就各忙各的?”
陈平安摇头道:“杏花巷马氏有今天的福分可享,前辈功莫大焉,这笔账,也是要与你仔细算一算的。”
老人身形遁土不见,陈平安笑了笑。
等到老人重见天日,本该是那京城外折耳山附近才对,但是老人却发现自己站在了槐黄县城的……杏花巷。
一个桃花眼瓜子脸的年轻妇人,刚刚从铁锁井那边挑水而返,老人呆若木鸡,浑浑噩噩,马兰花怎的如此年轻了?
马家的厨房,因为家族不分家,如今四代同堂,枝繁叶茂,百余口的吃食,都是在这边捣鼓出来的。
如果不是祠堂重规矩,否则加上京城内外那些只是没资格加入马氏族谱的私生子,估计人数得翻一番。
掌勺的厨子,三十多岁的妇人了,高耸挺拔的胸脯,竟然半点都没有下坠,所以都觉得她是个不正经的狐媚子。
女人们嚼着舌头变着法子骂她,男人们都想睡她。
每天都活在闲言碎语里边,变着法子糟践她。
如果不是她可以给马彻开小灶,而马彻又是公认的状元才,她未必逃得过某些马氏男人的手掌。
她在马府这边当了多年的厨娘,每天都会随身带着一把剪子防身。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
一座粪坑就只有屎尿了。
那个叫马彻的少年,是个天赋异禀的读书种子,朝野上下,都觉得他是板上钉钉的未来观湖书院贤人君子。
以后肯定会成为玉宣国权贵公卿的少年马彻,曾经面红耳赤,喘着粗气,从后边一把抱住体态丰腴的妇人,蹭了一会儿。
妇人今天又在厨房忙碌,蒸了几屉包子,各种馅都有,比如甲鱼只甲鱼只取裙边,鳜鱼只取两块嘴后腮边的嫩肉,还有一种长在白蚁窝上边的菌子,味极腴美。
屋内其余厨娘妇人,都离这个叫于磬的骚娘们远远的。
她伸手捋了捋鬓角青丝,转头望向一个坐在门槛的青衫……剑客?
她似乎有些疑惑不解,书上说君子远庖厨,马氏诸房子弟可不会来厨房这边,当然他们是因为觉得这边人多眼杂。
厨房屋外不远处,花圃棚下的石条上,摆放着十几盆名贵兰花。一向都是她在悉心打理。永嘉县马氏的私房菜,是能让玉宣国京城顶尖豪阀都要竖起大拇指的。好些清馋老饕,难得说句谁的好,嘴上总会挂着一句,为什么我们这里的白菜都要比外地
香?因为灶王爷麾下的五味神只在京城呢。可他们只要尝过了马府私房菜,都会叫绝。
陈平安以心声笑问道:“本来以为你是顾璨安排在这边的眼线,现在看来并非如此。姓陆?”站起身,陈平安走入厨房,从一处灶台上边拿起几头紫皮蒜,捏碎蒜衣,攥在手里,再给自己盛了一碗鱼汤素面,笑道:“吃面不就蒜,好比杀人不见血,终究差
了点意思。”
于磬只是怔怔看着那个莫名其妙的不速之客,至于厨房内其余的妇人,约莫是被此人的气态给震慑住了,谁都没敢吱声。陈平安斜靠灶台,下筷子之前,笑道:“杏花巷马氏欠了我们家一笔钱,不多,八钱银子,不到一吊钱,不过在当时我们家乡那边,不算小钱了,我以前壮着胆子,厚着脸皮登门讨要过两次,还是没要到。路过杏花巷,却没有敲门的次数,就更多了。吃过这碗面条,这第一笔账,就算两清了。马苦玄还是有心,请得动你
出山,来此庇护马氏。”
妇人侧过身,姗姗然施了个万福,柔媚笑道,“你就是陈山主吧?”
陈平安放下碗筷,打了个饱嗝,“登门讨债的味道真是不错。吃饱喝足,那就开工。”
于磬嫣然一笑,“难道文圣弟子,就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一通行凶滥杀吗?”
陈平安伸手轻拍灶台,手心处金光熠熠,无数条金色细线蔓延开去,径直走向门口,再转头笑道:“希望我们下次见面,你还能这么聊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