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磬眯起眼,她双指捏住一张金色符箓,环顾四周,天地景象变幻,她好像来到了一处仙家府邸。
她视野中,一座巍峨青山孤立,山脚有条幽绿长河,山中建筑鳞次栉比,繁密且华美,空中仙鹤盘旋。
于磬低头一看,是一口不悬空反而贴地的古怪藻井?只见藻井中心位置雕刻有一朵金色莲花,外边绕有两条衔尾黄龙,再往外是十六飞天,一圈圈图案,不断往外扩展,最终是一圈连她都认不得内容的古老铭文。照理说,以她的境界和家学,最不用忌惮这种幻境天地之属的阵法,可问题在于她在冥冥之中,都不觉得此地是一座阵法,而是某种真实存在的玄妙境地。理性
和推演,告诉她这是阵法,感性和直觉,却告诉她这是幻境。她屏气凝神,不敢随便在此地呼吸,燃起那张用来定量光阴刻度的秘符,一抖袖子,随手往远处空地上砸出一道术法,霎时间尘土飞扬,她微微皱眉,这方天地除了灵气充沛之外,似乎并无异样。于磬蹲下身,捏起些许泥土,细细研磨成粉末,她定睛望去,泥土都是真物,这让于磬如坠云雾,难道是山巅大修士那种袖
里乾坤、壶中日月的手段?而且按照某些家族秘录,某些山巅修士,都能够随身携带洞天福地。于磬小心翼翼祭出一件袖珍样式的重檐宝塔,轻轻抛向空中,护住自己所站立的一亩三分地,这才缓缓御风而起,尝试在高处俯瞰这处秘境,随着身形升高,于
磬将前方那座白玉拱桥的全貌尽收眼底,桥栏望柱之上蹲有种种异兽,桥下还雕刻有一头披挂龙鳞的石刻霸下,趴地望水状。于磬终于发现了一个“大活人”,是一个身披翠绿羽衣的年轻女子,不在山中,正沿着那条看不到尽头的绿水,走在水畔,脚步不快,于磬犹豫了一下,还是往那翠羽女子那边御风而去,落在河对岸,那女子分明瞧见了于磬,却只是抬了抬眼皮子,就继续缓步走在河边,于磬很快发现了端倪,这个年轻容貌的古怪女子每走一步,身边某些乍一看不易察觉的细微景象,就会从白描变成彩绘,此外还可能是为一丛野草增添几粒露珠,让一尾从河中跳跃出水面的雪白鲤鱼,变成绚烂
金色,她是在这……查漏补缺,为天地画卷增补颜色?于磬低头看了眼手中的符箓,果然,真实的光阴流逝才过去约莫一弹指的功夫,但是她在心中默默计数的于磬,却已经过去将近一刻钟了,这让于磬心情愈发沉重起来,对岸的女子转起头,一张犹然白嫩无暇的漂亮脸庞,但是却有一种古井无波的死寂眼神,当她直愣愣望向“无比鲜活”的于磬,女子脸上神色复杂至极,
讥讽,怜悯,羡慕,仇恨……
于磬忍下心中异样,开口询问道:“敢问道友名号?”
女子沙哑开口道:“你可以叫我许娇切,妖族真名萧形,来自蛮荒,一粒心神被困此地,已经有一万两千个弹指了。”
于磬疑惑不解,按照对方的计数,才一昼夜十二个时辰罢了。
自称许娇切的女子,蓦然间脸庞扭曲起来,好像猜出了对方的心思,双手十指抵住脸颊,“才一昼夜,才?!四百八十万个刹那,四百八十万个!”她瞬间收起癫狂神色,指了指于磬手中的那张符箓,用一种沉浸在巨大喜悦中的快意神色,伸手掩嘴,低低的渗人笑声,从指缝间透出,“独乐了不如众乐乐,如
今有你陪我,就没有那么难熬了。发现了吗,光阴流水的速度,越来越慢了,但是你的念头,反而越来越快了。在这里,你我俱是不寐者,可怜极了。”
在那座遍布古老神灵的小天地内,马苦玄说道:“看来是余时务说错了,你不是什么八成可能性的元婴境,你是玉璞境。什么时候的事情,就在这几天?”
被马苦玄以符法配合“请神降真”之术,请来的那一百多尊远古雷部金甲神灵,好似被浩浩荡荡的天道压胜,只能束手待毙,根本不敢动弹。
仅仅是被那那持剑者的幻象,一剑横扫而过,剑光璀璨,好似劈开天地,当场就有半数金甲神将被拦腰斩断,金身轰然崩碎,化作无数金光。
火神抬手,天地如熔炉,火光融融,不知阴阳炭,何独烧此中。
眨眼功夫,天地清明。
马苦玄对此并不以为意。
陈平安惋惜道:“可惜这些金身碎片都是虚假之物。马苦玄,你不是很有本事吗,为何不干脆请来这些神灵的真身。”
小天地景象如潮水退散,两人重返真实境地,马苦玄坐回祠庙大门口的台阶,陈平安站在广场上。马苦玄笑道:“岂不是说,陈隐官是专门为我闭关,没有玉璞境傍身,光靠元婴境剑修和十境武夫双重身份,依旧觉得这次复仇,单枪匹马走入永嘉县,是不牢靠
的事?”
陈平安微笑道:“你脸真大。”
马苦玄看了眼“外界”,整座马府的真实处境,早就陷入了一种仿佛光阴流水停滞不前的境界。
马苦玄问道:“你飞剑的本命神通,是可以驾驭一条仿造的光阴长河?能够涵盖多大的区域?大致持续多久?”
马苦玄又问道:“为何不用剑气长城的那副姿容现身,是觉得太过丑陋了,不敢见人?”
马苦玄再问道:“你知道我其实对马府存亡,并不是特别上心,就不好奇,为何我还是选择出现在这里?”
其实马苦玄并不喜欢跟人聊天,但是眼前这个同乡同龄人,是唯一的例外。
马苦玄哀叹一声,“怎么又开始当哑巴了。”
马苦玄站起身,“那就陪你玩玩。”
陈平安终于开口笑道:“那就陪你玩玩,反正不止一次了。”
马苦玄扯了扯嘴角,“输给我两次,再输给曹慈三场,陈平安,你别觉得如今多了几个身份,就可以找回场子了。”
陈平安疑惑道:“你该不会偷偷摸摸跻身仙人境了吧?”
马苦玄恍然道:“这都被你猜到了?隐官大人的脑子真灵光,难怪可以坐镇避暑行宫。”
陈平安沉吟不语。
马苦玄笑道:“这是不是就叫螳螂捕蝉黄雀在后?”
陈平安好像本想给个惊慌脸色来着,只是蓦然而笑,“不装了,不演了,骗了你两次,已经很过意不去了。”
马苦玄伸了个懒腰,走下台阶。
陈平安说道:“对了,好巧不巧,我的这把本命飞剑叫笼中雀。”
言语之际,陈平安身上多出了一件鲜红法袍。庭院内,马岩和秦筝与那一袭青衫,可谓好话说尽,尤其是马岩更是言之凿凿,自称哪怕被陈山主误会深了,他既然百口莫辩,也愿意用自己的一条命换陈全的一条命。秦筝突然跪在地上,夫唱妇随一般,立即跟上神色诚挚的一番肺腑言语,陈平安,你若是觉得你娘亲的病逝,也与我们有关,那我就再赔给你一条命,
只求你放过我们马家,求你不要迁怒旁人。
陈平安视若无睹,只是笑言一句,“你们何必继续拖延时间,意义何在?”
说着便从袖中取出几封飞剑传信,将其全部碾碎,“想要搬来救兵,估计是不济事了。”
一位青衣婢女毫无征兆地前冲向陈平安,袖中滑出一把匕首,锋芒一闪,试图近身厮杀,有那慷慨赴死的气魄。
又有一位剑侍纵身一跃,身形在空中伸手一招,将墙上长剑驾驭在手,朝那一袭青衫的头颅当空斩去。
之后便是青衣婢女纷纷兔起鹘落,视死如归,一股脑朝那陈剑仙扑杀而去,皆不惜命。
陈平安抬起一条胳膊,双指并拢,顷刻间,将十数位青衣婢女悉数拦腰斩断,尸体坠地,满院鲜血,惨不忍睹。
饶是早有心理准备的马岩都觉得这一幕太过血腥了,秦筝更是当场呕吐起来。
陈平安淡然道:“身为死士,求死得死。是你们自找的。”
秦筝低头弯腰,干呕不已,看似失态至极,妇人却是偷摸着神采奕奕。
折腰山那边的道旁酒肆,忧心忡忡的山神娘娘宋瘠,自顾自饮酒,心不在焉。
大雨倾盆,白昼晦暗如夜,急促雨点打在窗户上边,吵闹得好似新鬼烦冤。这般道上雨幕伸手不见五指的惨淡光景,竟然来了两位客人,一个浓眉大眼的高大男子,一个雍容文雅的儒衫青年,都是身披蓑衣的冒雨赶路,到了酒肆檐下,
各自摘下竹笠,宋瘠方才瞥了眼屋外道路,见那姿容气度皆如谪仙公子的青年,手牵一匹极为神俊的白马,四足风雨中。
宋瘠指了指门口的木牌,歉意道:“两位客官,对不住,铺子打烊了,恕不待客。”
身材高大的男人率先跨过门槛,笑容灿烂道:“只是找个躲雨歇脚的地儿,我们自带酒水的,顺便在这里等人。要是不让进门,我们就退回去,在门外等着。”
气态温和的儒衫青年,伸手摘下门口那块木牌,随便丢在柜台上边,微笑道:“既然是开门做生意的,哪有有钱不赚的道理。”
宋瘠犹豫不决,看得出来,这两人都不是什么易于之辈。
她好歹是本地山神,铺子又开在折腰山附近,当她看不出某人的境界高低,那就只有一种可能性了,必定是修道有成之士。
高大男人朝柜台那边抬了抬下巴,儒衫青年便绕到柜台后边,从架子上边拿了两坛酒水。
宋瘠大开眼界,这就是你们所谓的自带酒水?
紧接着又走入一个身姿曼妙的年轻女子,头别一支云纹头的木钗,着棉布衣裙,踩了一双绣花鞋。
她从磅礴大雨中走来,脚上那双绣鞋却是纤尘不染。
她与那位山神娘娘笑着自我介绍道:“我叫顾灵验,是我家公子的通房丫头。”
顾灵验反客为主,去后院搬了一只火盆过来,再拎了一大袋木炭放在脚边,扑簌簌倒入盆内,低头呵了口气,木炭便燃起火光。她拿起铁钳,动作娴熟,拨了些旧灰压在炭火上边,身体前倾,伸手烤火,轻轻晃动一双白皙如雪的手,抬头笑问道:“掌柜嬢嬢,铺子里边有芋条或是粽子么?
我想在这儿一边取暖,一边剪窗花、纳鞋底哩。”
宋瘠摇摇头。心想这就是他们要等的人?现在已经等到了她,接下来要做什么?顾灵验望向那个孤零零坐在一张桌旁的山神娘娘,柔声笑道:“嬢嬢,你的腚儿真大呢,腰肢又细得过分了,坐长条凳,臀瓣儿就显得更丰满了,若是晚上起夜
,坐马桶上,啧啧。”
宋瘠恼羞成怒,只因为暂时分辨不出他们几个的身份背景,便强行收敛不悦神色,她嫣然一笑,故作不以为意状,也不搭话。
刘羡阳一口酒水当场喷出来,赶忙道歉道:“对不住对不住,我这个人脸皮薄,没见过世面,听不得这些。”
顾璨神色自若。顾灵验一口一个嬢嬢:“折耳山改名为折腰山,改得真好听,一下子就从大俗变成大雅了。不过我听说折腰山归西岳储君之山鹿角山管辖,那尊神位高到不能再高
的常山神,好像丢了官帽子?就是这几天发生的事情吧,嬢嬢你有无内幕啊,不妨说出来听听,就当是给我家公子当下酒菜了,也算待客周到了。”
宋瘠脸色铁青,沉声道:“这位顾姑娘,我不管你是什么师门,什么境界,在这西岳地界,还请慎言,小心祸从口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