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金军大营。 夤夜已深，营垒之中除了按班次巡逻的士卒外，数十万大军都已在各自驻扎之所的营帐里入眠。江涛起伏的声响在四下阒寂的夜幕里清晰可辨，一轮皓月当空而照，仿佛已看护了千万年的世间。然而这大江南北的战火正在肆虐不已，今人不见古时之月，今月却曾照古人之悲。九州的大地上，正是不知几家欢喜几家愁。 耶律元宜的大帐内，正在进行成一场绝密的谈话。 将军，如今事情已经按照我们的谋划，几乎是步步顺利地进行着。声音传来的地方，说话之人的脸庞隐藏在黑暗中，完全看不清是谁的面目。 这全都依赖都督的神机妙算，奇计百出。我等的身家性命和富贵权位，都要靠着都督来保全。阿列在这里先要拜谢过都督！接过话的人赫然是本名阿列的银青光禄大夫神武军都总管兵部尚书劝农使浙西道兵马都统制耶律元宜！ 仆亦不过是顺势而为。这天地之间，皆有气运。顺势者昌，逆势者亡，千古以来，岂有他哉？此番我们空国而来，必欲统一，本来自然是十之七八，然而新天子自立于后，北方州郡颇多归附，三军将士之心已乱，这就是南朝还没到灭亡的时候，运势暂时在赵氏那边了。我们的这位皇帝偏要逆天而行，焉能不自取败亡？仆永远只会站在胜利者那边，此良禽择木而栖之道，古大贤之所为，又何不可？将军乃契丹归附之人，行此事更是无须介怀。只是仆这边已经基本措置妥当，皇帝言听计从，一条条严苛的指令已经传达下去。将军这边，却与各位都督总管等试探联络得如何了？ 皇帝令神果军扼守淮河渡口，言凡军中将士有欲北还渡淮者，若无都督府文字，一概擒拿斩首。此令一下，军中将校，谁人不骇然欲栗？好叫都督知晓，那几位被解除了兵权，正心中愤懑不平的大都督都已然同意共同举事，一边是渡江不知成与不成，败后尚且或许有雷霆之怒加之于身也未可知；另一边却是一旦事成，归附了新天子，便都是泼天也似的大功，谁还不知如何选择？ 如此甚好。既然几位统兵的大都督都表示了同意，至少说明到时候绝对不会阻拦和护驾了，哪怕能中立，我们亦能成事！这种事情，不过数千人即可偷天换日，底定大局。仆冒昧地问一句，将军麾下的猛安们，可绝对是和将军一条心，令行禁止，绝无二话的？ 都督放心，末将平日御下之道尚还有些。举事之时，绝对不会有意外。 那便最好。不中听的话仆却说在前头，到时候若是你自己下边的人指挥不动，出了乱子，死多少小卒是无所谓，只怕你我二人的项上人头，也是绝对就要掉下来的！说话的人颇是有些傲慢，此刻乃站起身来，此间事，将军自是知晓紧要。举事之前，仆与将军还是尽量不要再私下见面了。以免事机不密，大祸骤至。 末将谨遵都督指示！还望他日都督总统朝政之日，念在末将忝附骥尾之微劳，提携末将一二，不胜感激之至！耶律元宜也起身在黑暗中再拜行礼。 那自是与将军一荣俱荣，却也莫过谦了。说话的人兀自向帐外走去。 他拉开营帐门帘露出一条缝隙，确定了周围没有逻卒经过，这才走了出去。一道月光正好照射在他脸上，在他戴上兜帽之前，终于现出了真容。

那是尚书右丞左领军副大都督李通！ 看来女真天子身边最亲近的人都背叛了他，金人皇帝似是已经到了众叛亲离的地步了！ 夜色里，辛弃疾一行十数人也在快马疾驰中，王重阳丘处机马钰等人都在队伍里。当辛弃疾把自己那惊天计划全盘告诉他们时，大家除了对他的疯狂感到震惊之外，亦是肃然起敬，都生起了以身许国的雄心。 自京口出发的他们已经走了有一个多时辰，虞允文率领着李捧军一万六千人抵达镇江后立刻便开始了措置防务的工作，辛弃疾未及与他多言便带着施锋等数名亲信侍卫和王重阳一行人离开了京口。 冬日的夜空里此时仍是繁星点点，明河灿烂。银月在天，耿耿流辉，映照着几乎是昼夜兼程的这一行人。 几只鸟雀从树梢匆匆惊起而飞，觅了一处江流尚缓的地方到达北岸的众人此刻都在树下稍作休整。离扬州的金军大营已经是非常之近了，辛弃疾的心里却出奇的平静，检查了下随身携带的各样物品，便拿出干粮就着水壶里的水吃了起来。 这时候王重阳便走到辛弃疾左近，道：此行若是按照议定的方案，确乎是凶险万分。世间任何事情，绝对是谈不上有万分的成算的。但贫道仍要问一问，将军可是下定了决心？ 道长，辛某又如何不知，此行成与不成，只怕都是九死一生，但大丈夫行事，只求俯仰无愧天地，丙午之耻，不能再发生在临安城了！汉家文明数千年，值得我们用自己的血肉之躯去拼一个机会，辛弃疾放下手里的吃食，看着眼前日夜不息的滚滚长江，譬如聂政之刺韩傀，所谓其势不可以多人，多人不能无生得失。说的不就是眼前这情况吗？韩傀不过是一相国，尚且如此之难，怕人多泄密。如今之事，难度百倍于前，若是我们一行十数人想都取得金主信任，绝无可能，反而会坏事。 如此，便只能如先前议定，由贫道弟子马钰随将军入金军大营。贫道及其余诸人，不过是居外见机策应，一切安危，还须将军自身要千万小心。王重阳道。 道长那日在采石矶阵斩金人合扎忒母，已经必然被金人注意。只有马道长容貌寻常，略做一番修剪，随某而去，已是最好的选择。金主不除，只怕此次南北烽烟终是难休，当然了，辛某亦会见机行事，不会贸然白白送掉自己性命。最不济的，刺探得情报也是好的。辛弃疾开怀大笑起来，仿佛他们此行不过是要去扬州寻幽探胜一般。 王重阳和他诸弟子看着眼前豪迈豁达的辛弃疾，此刻内心都是涌起了一股深挚的敬意。 唯有大难骤至，方见英雄本色！ 唯有天倾地陷，方知国士无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