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世贞宽袍大袖,扶着两个老头入座后,才畅快大笑:“既然如此,速去将裕春公请来。”
方才台上读文章那人,朝几位躬身一礼,才不徐不疾,走下台去,显然是去请老师了。
这个间隙,谈闲聊天自然是免不了的。
薛应旂半眯着眼睛,看着王世贞:“王凤洲果是全才,竟然对经学造诣,也如此自信。”
王世贞闻言,打了个哈哈:“近日薛公与李公论道,我旁听之下,略有所得,才临时给文会加了‘经’部,想一起探讨探讨。”
薛应旂不置可否。
看了一眼台下的看客,佛门的莲池和尚,号称融会濂洛关闽之学的周子义,湛若水的嫡传弟子洪觉山……
甚至连四川的士人都请来了,可不像临时起意。
王世贞悄然将话题引到别处。
李贽则是看向钱德洪与王畿二人,装若无意道:“近日都在与薛公争辩,倒是没读过二位教授师的文章,也不知于本体所执何想?”
没读过是假,试探两人姿态是真。
钱德洪哼哼了两声并不说话。
王畿则是轻笑一声:“李卓吾不是才批了我的良知虚无论?”
他轻声吟道:“当下本体,如空中鸟迹,水中月影,若有若无,若沉若浮,拟议即乖,趋向转背,神机妙应。”
良知本体,虚幻不真,一旦试图去捕捉或讨论它,就会偏离其本质,一旦试图去追求它,反而会背离它。
至于怎么致良知,那就得考悟了。
李贽哦一声,不再说话。
一会的功夫。
袁洪愈姗姗来迟。
是一名体型宽大,龙精虎猛的老者。
“裕春公。”
“袁公。”
不少认识的人纷纷见礼。
薛应旂朝其点了点头。
王畿则笑道:“袁抑之似乎又有精进?”
袁洪愈一丝不苟朝众人回礼:“诸位久候了,开始罢。”
说罢,几人齐齐落座。
只有王世贞含笑摇头:“还有人未到齐,诸位稍待。”
他顿了顿:“这位倒是还托我诵念一份文章,请诸君上评一评,看看坐台上还是台下。”
“也算是做个热场了。”
李贽闻言无动于衷;钱德洪与王畿对视一眼,面上带着疑惑。
薛应旂、袁洪愈则是无动于衷。
台下众人反而很给面子,听了半个早上也不腻,反而跃跃让王世贞诵来。
王世贞今日身着一身青袍,宽衣大袖,极为潇洒。
见状含笑点头,从善如流从怀中拿出一份文章。
他清了清嗓子,开头诵道。
“易经有云,形而上者谓之道,形而下者谓之器。”
“形而下,是指能看得见或能感知到的有形之物,称作器物。我尝试举例,譬如说目之视、耳之闻、物之体,我总结为,五感上可以感知、认识上能以经验确定的。”
“形而上,则是指看不见或不能感知的无形之物,称之为道。我尝试举例,想法、观念、本源、天理、性灵,我总结为,只能依靠思想进行脑补推演的。”
“我姑且将‘大道之争’,称之为形而上学,这是对其思考范畴所做的界定。”
这一句话出口。
场面瞬间安静了不少。
连大和尚上去争座次,都是满口之乎者也,如今突然来了一个大白话,大家显然不太习惯。
尤其一众老夫子,纷纷蹙眉摇头不已。
倒是年轻士人,正襟危坐,心中暗自感慨,终于来了个听得懂的了——大家这些时日,见惯了李贽在新报上与人争论,都是用大白话,多少见怪不怪了。
“关于形而上学的研究,起源于先秦,形成广泛学说,则在宋明。”
“形而上学以周张、程朱、陆王为分界,我大致将其分为天道观、性本论和心性论三个阶段,这是宋明儒学研究的大势,其基本方向是归向孔孟之心性论。”
“若就各阶段之中心观念言,则第一阶段以天理为主要观念,混有天理与宇宙论两种成分。”
“理曰规律,气曰物质,其旨在研究规律之超然,与物质之实在,这是周张气理一论的本质——一种认识世界的方法。”
“理是超越的、永恒不变的原则,而气则是具体的、变化无常的物质。”
“这种二元论强调理的超越性和普遍性,却失于粗糙与混淆不清,使得这种认识世界的方法,并不能大行其道。”
“程朱应运而生。”
“第二阶段以性或理为主要阶段,淘洗宇宙论成分而保留天理成分。”
“其严格区分了理与气,进而探寻自我与外在,本体与实体——理既然是规律,气既然是物质,那么‘我’的理何在?‘我’的气又何在?”
“最后构建出了一条道路,那便是通过格物致知,也即研究世间万物之实在,推演出‘我’的本源,所谓明心见性。”
“但是,程朱企图通过‘格致外在’的分殊之理以贯通一理,旨在为了体悟本心仁德。”
“这种贯通并未在天理的范畴中,找到一个统一的理论来说明事项的关联,而是隐指一异质的跳跃,为世间的万事万物找到一超越的形上学的根据。”
“这是程朱的缺陷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