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玄稷仰起头,语调缓慢而坚定,一字一句犹如火星溅在引线上。
皇帝怒极反笑,接连说了好几句“甚好”,一指皇后,冷笑着问:“这就是你教出来的好儿子?”
皇后一言不发。
郑贵妃今日闹了这遭,其实已经对这个结果十分满意了。过犹不及,她本打算点到为止即可,可见谢玄稷这般倔头倔脑的样子,哪里能耐得住不再煽风点火。
她又插言道:“而今四境之内,无有灾荒。内帑丰盈,粮食布匹充足,可供全京城男女老少十年之需。相王方才说的那些话,未免太过耸人听闻了吧。”
说罢淡扫了一眼端跪在地上的皇后,叹道:“不过这也不能全怪三郎,也是姐姐当初狠得下心,早早就放三郎去南境那样远的地方。蛮荒之地呆久了,对中原之事不熟悉也就罢了,还偏偏沾染了一些个胡人习气。”
她笑了笑,又自顾自说道:“不过这也不碍事,三郎还年轻,如今回了京,跟在陛下身边,日子长了,总能慢慢改过来。”
皇后漠然直视前方,面无表情道:“相王到何处去,任什么职,自有陛下决断,不是我一个妇道人家说了算的。至于太湖石的事,贵妃何不等三郎把话说完?”
谢玄稷没有搭理郑贵妃,朝那太湖石看了一眼,继续说道:“儿臣原也好奇,太湖石从江南运往京城,途径一千二百余里水路,五百里旱路,所过州县数以百计,所涉驿馆不下二百余处。出发时由十队人马护送,每队人马三十余人,每至一处替换便要更换脚夫,船只抑或马匹。水路不通,便凿运河,陆路狭窄,即拆城门。光运送一块石头抵京,不算那毁林造船,拆墙挖渠的花费,少说也要一万余贯。”
说到激动处,他的声音不觉越来越高,“一万贯铜钱,这乃是三百户普通人家一年的生活所需。若将这些银钱用来购置战马,招募兵丁,或可组建一支两千多人的精锐骑兵。如此之多的奇珍异宝运往京城,分文不取自国库。可每一次转运下来,每个‘逐春使’兜里都鼓鼓囊囊的。儿臣请问,这钱财都是哪里来的,又都去了哪里?”
郑贵妃哑然。
皇帝含怒道:“相王的意思是要朕不运这石头,把这节余下来的银钱都交给你训练亲兵?”
谢玄稷自然听出了皇帝在猜忌什么,低首道:“儿臣绝无此意。”
皇帝指着谢玄稷鼻子的手指颤抖不止,“朕原先只当你是桀骜难驯,竟不知你心中有如此多算计。满口仁义,心中却独独没有‘君父’二字,你的臣道,孝道都学到哪里去了?”
刚熄下来的火眼瞧着又要烧起来了,孟琬也顾不得许多,赶紧抢在谢玄稷说出让皇帝更加恼怒的话之前先开口说道:“父皇,儿臣尝闻庶民之孝,承顺颜色,天家之孝,安国定家。为‘逐春使’之事,民间确实多有非议,有累陛下清名。相王殿下情急之下说了些不中听的话,也是关心则乱的缘故。”
她悄悄抬眼看了看皇帝的神情,觉察其间的冷意稍稍散去,这才放心地继续说道:“况古语有言,君明则臣直。陛下若非明主慈父,夫君又怎敢直言极谏?”
皇帝当然知道孟琬是在恭维他,最后那声貌似失礼的“夫君”更是摆出一副小女儿情态向他示弱,意在要他顾念二人新婚不再同自己的夫君计较。
皇帝对这类软话是很受用的,可总还需再做做样子,于是板着脸道:“那照你的意思,若朕不宽恕相王那就不是明君不是慈父了?”
“儿臣不敢,”孟琬恭谨道,“只是儿臣以为,今日之事既非相王之过,亦非贵妃之过。只是因为彼此之间消息不通达,这才生了误会。所以,儿臣此番并非是为求父皇宽恕夫婿,而是要向陛下道喜。”
皇帝被她说得满腹疑惑,遂问:“朕喜从何来啊?”
孟琬是胡诌惯了的人,糊弄人的长篇大论总能信手拈来。
她含笑道:“儿臣以为,君明臣直,社稷之幸,此为一喜。贵妃娘娘不知太湖石公案的原委也是因长居内闱,一心只放在陛下身上,不曾结交外臣,过问外朝之事的缘故。后宫与外朝互不通问,各居其所,此为第二喜。再者,陛下明察秋毫,纠贪墨之事,上承天意,下顺民心,此为……”
“好了,”皇帝打断了她未说完的奉承之辞,“你的心意朕知道了。此事朕会交由有司核查,今日既是家宴,就不要再提这些让人不快的事情了。”
皇帝拂袖转身,视线掠过滚落在地上沾着血迹的杯子和晁月浓手中的珍珠云肩,顿觉烦躁不已。
他招来一个小黄门,交代道:“这些个不吉利的东西,该砸的就砸了,该烧的就烧了,以后不要让朕在宫里见到。”
小黄门唯唯诺诺地应是。
冷冽的目光再度投向谢玄稷,皇帝沉声问:“相王,如此你可满意了?”
谢玄稷只道:“儿臣不敢。”
一场危机看似消弭于无形,可直至走出宫门,孟琬都还是心有余悸。
心口甚至还弥漫起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沮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