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清大殿里鸦雀无声,殿外叶随风旋,沙沙作响。香案上烛火跳动,上清神像的面孔时明时暗,似乎是在彰显这位祖师喜怒无常的脾性;众人幽暗的影子忽长忽短,正如他们澎湃起伏的心情。
自三界分定以来,天规陈世,学道修真之士,须经雷、火、风三灾利害不死,才能得享大道,蠃鳞毛羽昆五虫皆不能免。雷灾是第一大关,由雷部神将下降三道天雷,应劫不死,乃成人仙。
天律如此,从不容情。可卫凌羽应雷灾时雷云自行消散,是何缘由?众道心如明镜,雷部神将势必是感应到下界有人修为已臻青正圆满,才来降灾,只是到来之后,发现应劫之人是卫凌羽,免去了他的雷灾,直接晋升九五。
能教雷部神将法外开恩,自必不是寻常凡夫!
良久,赤阳子神色转缓,率先打破了沉默,道:“你从小到大,可有什么异于常人之处?”
卫凌羽想了想,道:“弟子幼年时遭恶人抛进襄水,遇水不沉。前番在王屋山,金翅大鹏鸟曾带说弟子像什么退转天人,不过它也不是很肯定。”赤阳子扭头看向正阳子,眼神中有询问之意。
正阳子见多识广,对佛学亦有涉猎,道:“你们有所不知,金翅大鹏鸟其实早就证了佛家所说的罗汉果位。佛家把凡人之上的称为天众,近乎于咱们道家的神仙。他们讲六道轮回之说,天众如堕轮回,即为退转天人,用咱们的话来说,就是临凡仙人。”
众人齐齐地“啊”了一声,不掩吃惊之色。除正阳子外,都走到卫凌羽面前,向他稽首行礼。
卫凌羽慌忙还礼,道:“各位我的师叔、师兄,可折煞我了。”
正阳子走到近前,拍了拍他的肩膀,勉励道:“古人云:‘天将降大任于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空乏其身,行拂乱其所为,所以动心忍性,增益其所不能。’你幼时遭遇,你师父在信里都跟我说了。仙家临凡,干系重大。孩子,未来的路还很长,你肩上的担子很重。”
卫凌羽万没料到自己是仙人下界,想必是被上天委以重任,才会临凡,心头沉甸甸的。感觉自己优柔寡断,难成气候,恐怕辜负了期望,不禁生出惶恐担忧之情。
见正阳子眼里希冀满溢,余人皆如此,忽而想起那晚在悬空山,正阳子说碧游宫设在金鳌岛,主要是为监察聚窟洲妖族动向,心头震动:“我教数千年传承,前辈们心怀天下,恪尽职守,品性高洁傲岸,岂能教此精神止于吾侪?”眼神坚定,正色道:“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正阳子欣慰开颜,不住点头。
卫凌羽道:“弟子还有一事禀告:当初在王屋山,金翅大鹏鸟曾对弟子说起,它是受九婴请求入灭。弟子还听说,九婴的部分元神已经脱困。”群道闻言,颜色陡变。
正阳子皱眉道:“原来如此。怪道我曾推算出金翅大鹏鸟于五百年前证阿罗汉果,却早不入灭、晚不入灭,偏生在六月廿五日入灭,原来是受九婴蛊惑。”
赤阳子性焦,道:“掌教师兄,九婴修为通天,仅次于洪荒古猿。它部分元神脱困,恐怕为害不小啊!”
正阳子点了点头,道:“九婴本体没逃出来,要想有所行动,必然要窃居龙蛇之属的躯体。”叫都讲法师郑经出列,道:“由你派人通知下属所有宫观,务必留心各地道行精深的蟒蛇蛟龙,如有异样,立即上报祖庭。”郑经领命而出。
正阳子又向高功法师赵桐、监斋法师许攸抬了抬手,道:“赵桐,你去一趟八景宫,找张继业,把九婴之事告诉他。许攸,玉虚宫那边就劳你走一趟了。玉清宗跟咱们不对付,但兹事体大,你要以大局为重,如有玉清道人寻衅,全当没听见,万不可与人起争端。”
二人稽首道:“谨遵师叔法旨。”躬身退出殿去。
卫凌羽道:“掌教师伯还有什么吩咐?弟子聆听教诲。”
正阳子笑道:“没啦!告诸往而知来者,自古以来长辈都在安顿晚辈,少有安顿到位的,很多时候,路是自己蹚出来的。去罢。”
卫凌羽躬身退下,拉开殿门,径直走出。既知自己是神仙临凡,大任在肩,沉意塞胸,无心睡眠。也不凌空飞渡,一步步走到了紫芝崖。上到了崖顶坐下,只觉海风拂面,心头也是说不出的凌乱。
恍惚间,陡闻海风中伴着阵阵悦耳的歌声。那歌儿是由东南土语唱的,很是绕舌,听不出是什么意思,只是调子轻柔舒和,夹着欢愉之意,想来歌者心情十分舒畅。
向着歌声来源方向瞧去,见一人在湛蓝的海洋中浮浮沉沉,拨水嬉戏。细看是个正值碧玉年华的少女,五官精致,发呈妃色,上身半赤,玉臂白皙赛藕,肌肤润入羊脂。酥胸半露,仅以一对珍珠玉贝裹束;两条桃色丝绦绕腋而过,于脊后结成蝶状。腰柔似柳,麝脐珠宫,腰际以下是半截流光浮动的沙青鱼身。
知是本教水族同门,且为雌性,因恐失了礼数,不敢再瞧,起身要走。
那鱼人却已看到了他,发出银铃也似的笑声,叫道:“喂!不要走哇!”
卫凌羽脸上发烫,侧脸稽首,道:“静虚子无意冒犯,失了礼数,姑娘莫怪。”
那鱼人笑了笑,潜进水下,游到崖下低岸之处,鱼尾一摆,跃上崖来,落地时鱼尾业已化成双腿,道装结束,妃色头发变作青丝道髻。
待它从容走近,卫凌羽这才看清,它竟是适才向正阳子汇报四海之行结果的海灵儿。
海灵儿步态轻盈,到他跟前,道:“我是鲛人,不懂你们人类的那些礼仪。你放心好啦,我不怪你非礼啦!”卫凌羽闻言大窘,不知如何接话。
海灵儿又道:“你不在上清大殿陪着掌教他们,怎么到紫芝崖来了?”
卫凌羽扯个谎,道:“掌教师伯与赤阳、真阳两位师叔及九位师兄有话要说,我觉得有些闷,出来走走,无意在到了这里,这个……道友莫怪。”
海灵儿吐了吐舌头,扮个鬼脸,道:“你这人好啰嗦,我都说不见怪啦!”跺了跺脚,道:“我是水族,不能在岸上待太久,不跟你这无聊透顶的家伙说话啦!”转身向崖下一纵,“噗通”落水,又化作了鲛人模样。
经历这一小小插曲,卫凌羽心头倒不如何烦闷了。凌空飞渡,回了小院。
次晨,整理好行装,背上久睡不醒的毛团,去见了卫怜钗跟吕凌烟,说明回程之意。再赴悬空山辞行。正阳子见他去意已决,也不挽留,传下法旨,教负责接引众箓生的虚谷子相送。
到了岸边,乘上大船。虚谷子做起法来,引来东风,座船乘风破浪,径直向西。
神农宫在娄县,东临东海,在钱唐湾以北。吕凌烟央虚谷子先送她到了娄县,就此与卫氏兄妹分别。虚谷子又送卫氏兄妹到了桃花岛,这才返程。
卫氏兄妹在桃花岛赁了一艘渔船,登陆才刚未时,阳光正毒。不一日,到了钱唐县,在外公家住下。
期间,毛团终于将固本丸药效尽数吸收,醒了过来。它沉睡时体型增长极快,若是人立而起,比卫凌羽还高半个头,掌间生出三尺长的利爪,端的锋锐,奔跑起来疾比骏马,威风凛凛。
住了半月,卫凌羽念着与林婉怡的约定,便向二老辞行。嵇雄夫妇见挽留不住,只好赠银百两以为路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