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易随意挑起了话头,而那几位座主也不拂他颜面,于是乎极其顺理成章的,在演武场间,天南地北地扯东扯西。
这算是个好的开头。
而接下来临近元宵的一连数日,上午陈易办了些自己的事,逛一逛塌陷的西城,买一些书,又买一些首饰,偶尔去京北水道的清秽渠倒了屎尿,回家就洗漱,而每到下午相似的时间,陈易都会来到这处演武院子里攀谈。
陈易与这一众高手便慢慢熟络了起来,互开玩笑,称兄道弟,对话声不绝于耳,回荡在这演武院子之中。
谈天说笑自然要讲故事,陈易便跟他们讲起新买的水浒传,什么“浪里白条张顺”、“武松血溅鸳鸯楼”、“鲁智深坐化”,有一搭没一搭谈天。
笑鹈鹕是个会说笑的人,同时水性极好,擅长水上杀人,据说京畿一带的江河都游了个遍,连最汹涌的北姚江都能逆着游。
“不是我吹嘘,北姚江算个球,我都把它当老相好,想上就上。”
笑鹈鹕拍着胸脯道,“大虞的浪里白条,除我以外,无人敢认。”
与能说会道的笑鹈鹕相比,其余三位的话要少一点。
催命鸦还好,会搭腔几句,也会主动讲笑,但归魂雀就只有你问她,她才会回应,至于无常鹰,则是少言寡语,常常不开口说话。
“无常鹰,你什么兵器用得顺手?”
某一回,陈易佯装无意问道。
“我擅长枪。”无常鹰回道。
说完,无常鹰随手抽出一杆红缨枪,舞得虎虎生风,枪尖烁着寒芒,好不气派。
但他在说谎。
陈易留意到无常鹰的大拇指上有茧,而且是在右手,左手没有,这证明他使的是单手短兵,而不是棍枪之类的长兵。
至于催命鸦,他看上去跟归魂雀关系不错,像是姘头,而归魂雀这女人,好像有不少姘头,从二人的眼神可以看出,归魂雀跟催命鸦的关系不错,但更像是男在追女,催命鸦在讨好归魂雀。
除此之外,催命鸦吃饭的时候,不会用手抹去嘴上的油渍,而是手臂擦去嘴上的油。
这是个很细微的动作,但陈易感觉,这个人一定善使毒药。
用手臂而不用手,就是怕手上沾了毒,擦到嘴里误伤。
人的嘴可以骗人、可以隐瞒,就像无常鹰说他擅长枪,但习惯性的小动作、身体上的小异样就骗不了人。
所以陈易哪怕不去刻意去问他们的兵器、功法等等,都能隐约猜到他们擅长什么,在脑海里渐渐勾勒出轮廓。
而演武院子里的每一场对话都会被完整禀报到安后那里。
也不只是演武院子,许多细枝末节都被安后知晓。
特别是他进宫的一举一动。
他进宫的行为固定,往往都是找冬贵妃欢愉一场,享受床第之乐,偶尔便搂着折腾得起不来的高丽女子倾诉衷肠。
翻看那些枕边话,安后从中看得到陈易深深的迷茫。
他时而欢快,时而懊悔,总是变化不定,他还谈及过他的女人们,跟冬贵妃说过不少情话,甚至谈及到安后,他一时说安后待他其实很好很好,一时又痛恨安后对他的诸多管制,有时,他一言不发,默默摩梭起那刻着“易”的玉坠……
安后细细阅览着一字一句,这些纸上死气沉沉的文字,却仿佛一下把她拉入到床榻之上,仿佛是她待在陈易枕边,听着陈易细细倾诉。
那种背德感又席卷了上来……
安后脊背发寒,按了按额头:
“…想来最近太累了。”
她为自己寻了个理由,但更深处的,却不愿面对,而是埋到了更深处。
近些日子来,越是临近陈易的大婚,安后便愈是惴惴难安。
每晚她都会让宫女诵一遍佛经,以此化解心中不安。
她总觉自己好像害怕失去什么。
但说是什么,却又说不上来。
风吹动响坤元殿的二十四扇花窗,划过了百鸟朝凤的图案,花藤椅上的宫女诵着佛经,声声平稳,安后慢慢睡去。
宫女的诵经声,恰好停在了一句话上,渐渐止息:
“由爱故生忧,由爱故生怖,若离于爱者,无忧亦无怖……”
元宵将近。
只差不过五六日,今日陈易进宫,便被带到了景仁宫上。
将近元宵的日子本是休沐,百官休沐,宫内当然也是休沐,可那凤袍女子仍在书案之前,批阅不断。
陈易耐心等待,虽有疑惑,并不多加催促。
“景王虽薨,但婚还是要成的,虽说逾越礼制,但礼制这事,不会有多少不长眼的敢真拿来说事。”
安后头也不抬,朱笔在书案上来回。
陈易眼眸里掠过一丝晦暗,但不动声色。
哪怕安后对他用心极多,可那每一回用心,都不曾动摇过她的计划,更何况是景王突发奇想的一计呢。
既然如此,那么就唯有寻好机会,一走了之……
正想着的时候,安后忽地抬头道:“这段时间来,跟景王筹备得如何?表面上要从坍塌的西南一带离去,实则在京北水道留好了退路。”
“…什么?”陈易的瞳孔微缩。
“京北水道的清秽渠…谍子已经查了出来,你们借着处理秽物来留暗号。”
安后平静地叙述着,语气不见多少起伏,“你每隔几日就会过去,看似正常,但已有谍子查过,洞穿了你们的谋划——京北水道上有一条画舫,看似青楼女子于画舫上花枝招展,实则是想趁元宵画舫横江之时,以此画舫顺流而下离开京城。”
陈易沉默了下来,眸光里诸多异色掠过。
安后噙起了笑,放下朱笔。
她自书案前起身,缓缓自高处走下,来到陈易面前,她抬起手,抚摸起了陈易脸颊。
安后的语调温柔:“那些谍子猜不到,是娘猜到的,你说娘慧不慧心?”
那人默然不知多久,终于承认道:“娘娘圣明。”
安后摇头失笑了下,她低垂下凤眸,便见他的指尖轻颤起来。
她忽然好气又好笑,道:“你怕什么呢?怕娘怪责你?说到底,不过犯个小错而已,而且你还没逃。”
陈易似是被这话惊道,好一会后,才嘴唇嗡嗡道:“殷听雪如果逃了一半,我照旧会罚她。”
安后柔声应道:“娘不是你,娘不忍心罚你,既往不咎,元宵要到了,你这几天住到宫里,就好好跟若疏成婚,接着就在宫里待到二月,郎情妾意,养好感情,再往西晋走也不迟。”
让陈易跟东宫若疏在宫里待到二月,当然不只是培养感情这么简单,更是为了看好陈易动向的同时,等两位陈家子大婚的消息,传到西晋皇室、传到西晋陈氏那里去。
陈易嘴唇嗡嗡,好一会后才吐字道:“好。”
见他答应,安后眸含笑意道:“你的那些女眷,也接到宫里吧,到时你跟东宫若疏在宫内成婚,也好让她们当伴娘,见证你的婚事。”
…………………………
大小殷、周依棠、闵鸣,都被迎进了宫里。
安后照旧是例行几句慰问,谈几句日常,宫内时而就起欢声笑语,酥饼、软糕、甜羹来往于宫墙之间,络绎不绝,宫女的衣裳摇摇摆摆在廊道里头。
这几女里,照例是襄王女最会讨安后喜欢,不仅言谈恰当,而且待人接物也温和,懂得怎么捧人之余,也不过分谦卑,做长辈的就喜欢这般的后辈,逢年过节也最爱给他们红包。
安后也不能免俗,当即封了平安牌,还有些金叶子给她,殷听雪为此献诗一首,诗中自是吉利喜庆之语。
当晚,太后封的平安牌和金叶子就被陈易没收了。
仔细看过之后,平安牌和金叶子里都没有暗藏玄机。
陈易这一举动当然被宫女禀报给了安后,安后对此好气又好笑,连叹他提防心竟如此之重,也不想想如今他都到宫里了,就在眼皮子底下,又怎会多此一举?临近大婚,陈易有些花天酒地,时不时就让请人唤来冬贵妃,再加上大小殷,三女同眠一床,不知多少次日上竿头,才匆匆转醒。
安后对此略有微词,不是因为陈易沉湎于温柔乡,不思进取,而是因为东宫若疏分明就在宫内,不过几个拐角的距离,但陈易却见都不去见她,也不去见之后随嫁的林琬悺。
每当有女官传达太后意思之时,陈易总以尚未婚嫁、不宜多见为由婉拒。
话虽说得在理,可由陈易说出口,那就有些不在理了,这么久以来,你陈易何尝是什么守礼数的人?
想来啊,是叛逆…不愿听从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的小小叛逆。
安后不仅不把这些放在心上,反而更觉得陈易这般的表现,才是真情流露,若陈易真的事事都变得百依百顺,那就不是陈易了,更让人生疑。
不管怎么样,大婚的日子总归是要到了。
为免节外生枝,大红灯笼只挂在了内廷里,外朝上没有一点风吹草动,至于看嫁资、催妆这类麻烦事尽数省去,分红馍馍、坐花轿绕街巷一圈这类习俗,也从简行事。
甚至于连哭花轿的都几乎剩了一半。
成婚那日,那姓东宫的笨姑娘开面之后,哭得稀里哗啦的,本来是灵机一动,想着趁哭花轿的机会,将水搅黄,再拖上一拖,为此她还偷偷摸摸剥了个洋葱。
“我不要成婚、我不要嫁人!”
东宫若疏会武功,好几个宫女都没法把她塞上花轿,便是宫中的壮妇拖着她推,那屁股墩还是露在了花轿外面,曲线浑圆。
啪!狠狠的一巴掌。
东宫若疏吃疼地闷哼一声,羞郝地回过头来,发现拍她屁股的不是别人,正是新郎官陈易。
而陈易身后,凤袍女子的身姿娉婷而立。
得了,两正主直接来了,这下想哭花轿都没法哭了。
东宫若疏呆呆地被塞入到轿子里,想到了殷惟郢给自己的九十两,揭开帘子大声道:“陈易,我恨你!”
喊完之后,她还摸了下有些发红发疼的股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