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雨儿双手向主持人一拱,朗声道:“我叫霍雨儿。先父西华城渔户霍启云。这龙兽为我家‘虹’号渔船于皇泽十二年十一月初九在百藻之渊所获。然归航途中,十一月二十四在西华港西四十里,有虬龙帮副舵主陆阳关率人冒充海盗,将其拦截,当场行凶,将全船之人,包括先父共三十二人尽数杀死,抛尸大海。又将这船刮除了名号,和龙兽一同拖至京师外港。待龙兽转运后,将‘虹’号拖至三块礁南偏东二里处凿沉。”讲至此,霍雨儿以她清脆的嗓音,深厚的内力激发,只将这些话语远远地传了出去。
此刻天子在场,万众瞩目,即便是忠王爷再滔天的权势,也自无能打断这一席话。群众听得一片寂静。霍雨儿的话声仿若竟自起了一点点回声,“陆阳关途中下船,又纠集城内帮中匪徒,于二十五日凌晨将霍家大院团团围困,将其中老幼妇孺一百三十三口尽皆斩杀在院中,并将霍家祖传渔牌抢走。”
霍雨儿只顿一顿,全场仍鸦雀无声,“虬龙帮这只黑手,便是这天福居伸出!而这天福居的总事者忠亲王爷,便是主使之人。我自问得,这异议可够吗?这龙兽再由他处置,这天下还有公道吗?谋财害命,忠亲王,你就不怕报应吗?你自听不见那一百六十条冤魂,正向你索命吗?”
这四问之声一声比一声凄厉,直是让这闻者切齿,也有那情感丰富脆弱之人,竟禁不住咽声泣下。
几句刀子般的话语响彻全场后,纵是这忠王爷城府如渊如海,有那眼尖之人,也都是见得他那身躯自在微微颤动……
就在此时,武林众人一侧一个高亢的男人狂笑的声音冲天而起:“哈哈哈!痛快!好个痛快!女娃有种!老卢我佩服你!这里若谁听不下去想欺负你,老哥我便帮你揍他。呵呵。实是骂得好!”
有识得声音的,自惊呼起来:“是海盗王!九大真人之一,海上传奇!”
霍雨儿清楚听到右边这一声音传来,自瞧见是一中年男子,此人面色略黑,身形甚高,但肩宽手长,只一身褐色粗布衣裳,一把阔剑背在背上,神色粗豪,落拓却又潇洒,一只鹰隼竟自蹲在他左肩,他偶尔随手拿了肉条自喂它吃。当下便是冲他微微点头,致以谢意。
尽人皆知,这海盗王素与忠王爷势同水火。此时,海盗王声音又起:“我堂堂海盗,便知只谋财,不害命。这海盗的名声,全他妈毁在你这混帐王八蛋手上了!让我和弟兄们好生难以抬头做人!你这吃人不吐骨头的混账!”
这海盗王触景生情,竟也自骂起街来,人群之中吵闹又将涌起,连带霍雨儿一番控诉在之中的发酵,一股比之此前更大的愤怒正在愈来愈迸发,情势便要再失控!
这一回,那大管事竟是于这紧急之时,只举了喇叭大喊道:“霍家的小姑娘,你可知道污陷王爷的罪过吗?你可有证据?若无证据,我劝你还是速速退下,以王爷大量,念你年幼无知,只须说出何人指使,尚可能饶你一命。你若再执迷不悟,定教你难逃国法!”他这话语,初时讲得有点虚弱,之后竟是越来越自信了起来,最后颇有些激越之声。
现场在这几句喝问之下,倒是暂时平静了下来,众人都望向霍雨儿,便有议论的,也都是压低了一些声音,叹息之声也时有发出。
霍雨儿却无犹疑,只伸手胸前,拎出一块小小的物事,朗声道:“我家打鱼,向有印记留下,以防日后争执。这是先父印信,验药之方即在侧面印上,可请人配置了,自于这龙身上一试便知。”言罢,便只手高擎起那枚不起眼、灰不溜秋的印章。
管事干咳一声,半晌道:“司药长老可在?”便是望向这边渔家豁子众长老。
须知这验看印记,区分谁先得到的鱼怪,正是豁子当初最早的职责之一,起到一个公证的作用。各渔家自有验证药水的配方,成分种类相同,配比量却各异,只消配出一家的验证药水,以之涂于原盖有印记的地方,自会有颜色和图形显形,而且越是早盖的印记,则显形的颜色越深,只须见到各家印记颜色深浅,即一眼可判明谁家先得的鱼怪。霍雨儿这厢为示公平、避嫌,只将这配药之事,交由豁子进行,此乃常例,豁子照理不可以拒绝,否则自会受到全体渔家的唾弃。
说回来,随主持人问间,只见这豁子长老之中站起一人,识得的自知道乃是皇甫世家家主皇甫熙。因皇甫家正擅长辅药,便在豁子中主管与辅药有关之事,是为司药长老。他是出了名的中间派,皇甫世家又最是富有,最讲究和气生财,他也是固守那明哲保身之道,豁子之内派系虽多,但他却是哪一方也不参与的。这验印必要用到验药,且最须人品公正无偏,故此事便归了他这司药长老分管。只见他站起了身,笑道:“请张、刘、王三位药王师傅前来。洛兄,你随兄弟我去瞧一瞧这药方,可不能让人疑了我们偏袒。”
旁边一位紫袍长髯的中年男子便也笑着站了起来,此人即是皇甫熙所言的“洛兄”,正是四大世家中洛家的家主洛渊,与皇甫熙私交最好。此二人都是成名已久的祭师。拂袖间,二人并肩向霍雨儿处行来。
听得皇甫熙吩咐,已有三个壮汉与三位老师傅从场旁奔向了这边。壮汉搬了张桌子,连带着椅子,老师傅皆背了药箱。
这老师傅乃是每个祭礼之中必到,但多年以来却几乎从未用上过。不想这次倒真个派上了用场。三个老师傅万不成想自己竟也有了上场的机会,脸色都是有几分胀红。
只一会儿功夫,皇甫熙、洛渊二人与三位师傅验了药方,均无甚可争辩处。不一刻,那张师傅已是将一桶浓稠的无色药水制好,并一个未用过的刷子,俱放在了一处。
皇甫熙向四周团团一揖,道:“验药备妥,事主若无异议,便可使用,方一个时辰之内用之有效。”遂与洛家主双双回归了主席。
霍雨儿道:“如此,也请主持人安排对方准备验药,对比自明。”
主持人只向了那主席台又望,那天福居的总掌柜也在这渔家豁子的众长老之中。他只哼了一声,不一会儿,补道:“我皇家船队捕鱼,尚无那大胆之人也去劫夺的,故一直未用印记。你只验你的吧!”
听那总掌柜说得明白,主持人便又用喇叭朗声说道:“委托方无印记,只看异议方便可。只是,只是这委托方早前已知会过,对此异龙无有合适麻药,平日里便无人敢于下水。所以,如果是要验印,这下水之事便只能请异议方自行派人。人命关天,我渔家豁子虽主持公道,但这人却也是派不出。于此,还请见谅。但请异议方即刻着人下水,如一刻之内无人,便只能当作无法验证,则此事作罢,还请你们下去。”
这一番话如巨石落水,会场之中先是一静,随后人声便是一下子鼎沸起来,人群中到处都是惋惜、议论、鼓噪、喝骂,而远处一阵阵的“害人!”“无耻!”的叫声,则是一浪比一浪高地此起彼伏着……
霍雨儿环视四周,只见得有人在为她愤愤不平、担心忧虑,也有人在幸灾乐祸、冷眼旁观,但却是无一人知道,她此时的心情却是高兴,当然遗憾的是,石坚也是与其他人同样地,不知自家心中在做何想。因着魔龙之事实是诡异,自无法与他说得清,他便听了也未必会相信,因此她此前并未与他解说过。而此时鬼使神差地,还未及她费力地去主动争取,这下水的机会却是自己送上门来,这实在是一场意外之喜。心道之后即只看自己二人的配合了,而此处高人众多,多说多漏,多演多错,二人交流只可简而又简。遂不犹豫,便转了身面向石坚,只向他点了点头,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深看一眼。
石坚自是看见了她之神情举止,却是欲言又止,面现忧色,然少顷,旋又坦然,坚定迎了她目光,也是微点了头。
霍雨儿心下一松,便是微笑着走近了他身前,利用他挡着外界人群的视线,将披风、外衣都轻快地一件件脱将下来,一一交与他。待整理好后,身上只留了软甲和面具,连祭刀也未带,左手拎了药桶、刷子,乃干脆利落地向水池走去。
石坚但看着霍雨儿夷然不惧,又是微笑着大方地在自己面前脱衣,准备下水,眼神便即柔和下来,心中温馨而又酸涩。他方才想说愿意代她下水,然她不让自家说话,显已表明她早知自己心意,而她则另有主张。但在他痴痴地望着她转身走出去的背影时,却是如何也做不到只在此处旁观了,便抬了步,紧跟了她上去。
霍雨儿感到石坚又跟了来,初诧异一下,但旋即便明白了他之心地,于是也不阻他,任由他把自己送到了台阶之顶。回头深望一眼,见他面色凝重,知他将事情想得过于严重,虽内疚但也别无他法,为让他能稍轻松一点,促狭心起,只将右眼冲他眨了一下,给了他一个笑的眼睛,即扭身一扑,入了水中。只背后人丛也是相应地一片惊呼,之后便是人们自捂了嘴,静悄悄地看着她在水中,似怕外面声音吵到水中那巨兽。石坚被她这调皮一眼,却是于万分紧张之中,引得心上又自一跳。
望着霍雨儿入水留下的水花,石坚便是下意识地蹲下了身,向水中一霎不霎地望了,顾不得回味刚才,一颗心不由自主地提到了嗓子眼。他只看着霍雨儿在水中动作的身影和魔龙的一举一动,浑身紧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