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砥大喝一声:“都给我安静!”学生中顿时安静下来。
师砥背着手走到姬搏虎面前,道:“你问凭什么?那么我问问你,你身为主将,不在阵中指挥作战,反而跑到前锋去冲杀,你这是什么阵型?你见过哪个主将放弃指挥跑到前锋位置上的?你这战阵排布得不是颠倒吗?”
姬搏虎愣住了,师砥又道:“你一个主将冲锋在前,被人家料敌在先,中伏被围,你战前可有制定作战的战术预案?冲锋该怎么打?被围该怎么破?胜势如何攻?败势如何守?”
姬搏虎道:“我……我……”连说几个我字,却说不出别的什么来。
师砥接着道:“整场战斗,你这个主将都被围在敌人阵中,与本阵隔绝,你又如何指挥你的军队?”
“呃……这……”
“这也就是你们学生中对练,只有盾牌和长杆,若是在真的战场,敌人万箭齐发,你早都不知死了多少次了!”师砥指着姬搏虎,劈头喝骂:“你这竖子,将不为将,兵不知兵,整场战斗被你打得一塌糊涂。这只是四十人的战阵,你还能凭自身的武勇支撑一时,若是四百人——四千人——四万人呢?踩也将你踩成了肉泥!你一人身死事小,只怕累得你身后这千万将士也都随你葬身沙场,累得国破家亡,累得民生涂炭!”
师砥冷笑道:“而今在我这里,只是给你个下等的评语,已经是好过千万倍了。如何,你还可有不服吗?”
姬搏虎被骂得冷汗涔涔,当即伏下叩首道:“先生教训得是,学生受教了。”
御课的众学生也都神情肃穆。师砥环视一周,对众人道:“兵者,乃国之大事,系家国存亡之道。尔等俱为将来一国之君,于此道切要勤勉谨慎,不可有嬉戏之心,以免误国误民。”
众学生躬身齐声道:“谨遵先生教诲!”
周围围观的一年生也都一脸肃然。苏旷看了看身边的学生们,点了点头。走到师砥身边行了一礼道:“砥兄高义,今日老夫也受教了。”
师砥连忙还礼道:“不敢不敢。”接着向学生们道:“今日的御课便到此为止,你们记得课后要勤加练习,下次的御课我们要习练‘过君表’与‘舞交衢’,你们可以提前准备一下。”
众人齐声称是,师砥手一挥道:“下课!”
苏旷拉着师砥道:“天色已晚,正当小酌啊。”两人哈哈一笑,相携而去。
见先生走得远了,学生们轰然而散。一年生们今天见识到了精彩的战阵搏击,都兴奋地边走边议论。经过战阵对练的二三年生们个个腰酸背痛,呼痛之声此起彼伏,互相搀扶着向馆舍走去。
仲祁额头上被白垩杆擦了一下,掉了一大块皮,痛得嘶嘶吸气。伯将和姬搏虎陪他回馆内找医官处理,走着走着,不知说了什么,伯将忽然伸手在仲祁伤口一按,仲祁痛得跳脚,伯将和姬搏虎在旁边哈哈大笑。
女子的心细,每当有射御这种户外运动的课,兮子都会贴身准备一包伤药,以备不时之需。此时兮子遥望着远处仲祁在又蹦又跳,正想着要不要送药过去。可是看着身边人往来纷纷,想起之前那些人的嘲笑,又犹豫下来。待过得一会儿,人都走远了,兮子也被鸦漓拉着往回走。那包药,最终也还是没有送得出去。
田猎这一日,是辟雍馆一年中最热闹的一天。全馆的师生都来到猎场,前面是二十乘战车排成一列,车后学生们列成方阵,车上阵中旌旗飘展,人声鼎沸。
姬搏虎站在一辆战车的车左位置,志得意满,他担任这辆战车的甲首之职,负责指挥这辆战车及其后配属的徒卒。田猎是按照实战模式来配置阵容的,先生们会根据学生平日里射御两课的表现来分配学生的位置,姬搏虎是二年生中唯一的一名甲首。去年的田猎,他以一年生的身份成为了一名车右,已经是创造了一个记录,今年更是刷新了最年轻甲首的记录,这让姬搏虎自信满满,摩拳擦掌只待大展一番身手。
伯将的位置是车后的徒卒。一年一度的田猎是全馆学生都要参加,避无可避,他也只好手持捕网和投枪,懒懒地和那些一年生们站在一起。
仲祁的位置是鼓手,他把袖子用绳子缚起,裸露出两只胳膊。他将和另外两个人一起敲响战鼓,协助先生们将指挥的信息传递到战阵中去。
女学生们不参加本年度的田猎,虽然王姬对此表示了强烈的不满,很是发了一通脾气,但副祭先生的态度坚决,不容更改。于是女学生们被安排在两辆加装了遮阳伞盖的车上,在外围观摩本次田猎,离仲祁的鼓车倒是不远。
秋风习习,旌旗猎猎。副祭犁父老先生升车祷祝。师砥抬头望了望天,阳光明媚,湛蓝的天空上没有一丝云彩。待副祭祷祝完毕,师砥和苏旷一齐走到副祭的车驾前,说道:“禀副祭,可以开始了。”犁父老先生点点头,一声长长的号角声响起,仲祁擂动战鼓,辟雍馆的田猎军阵在鼓角声中缓缓开动起来,二十乘战车在令旗的指挥下奔向不同的方向,车后的徒卒紧紧跟随,十几骑游骑在阵中往来奔驰,挥动令旗传达命令。
猎场中的鸟兽被惊动,开始四散奔逃。这二十乘战车的御者都是精擅“逐禽左”之技的好手,能够在奔驰中将猎物驱赶到车的左侧,以便车左位置的甲首使用弓箭将猎物射杀。此时一头鹿已经被驱赶到了姬搏虎的左边,距离只有数丈远,姬搏虎张弓搭箭,放箭前他又仔细看了两眼,却将箭取下,对着那头鹿虚射了一箭,那鹿被弓弦之声惊吓,蹦跳着跑远了。姬搏虎转头向御者大声道:“是有孕的母鹿!”御者点点头,表示知道了,又驾车向下一个猎物追去。
伯将站在一处高坡上,拄着手里的投枪,看下面战车驰骋纵横,人兽喧闹熙攘。旁边两个一年生不明所以,问伯将:“学长,你不去围猎吗?”伯将看看了看他们,悠然道:“围猎鸟兽,只不过是在练‘技’。我在这里,则是在观‘势’。技易成,势不易明。为将者,战阵之中,势不可不察也。”两个一年生对视一眼,心道这家伙偷懒还满嘴大道理,便不再管他,自行驱赶猎物去了。
仲祁揉了揉酸疼的胳膊,这会儿围猎的战况趋于稳定,他可以稍歇一下,眼见着合围的大圈子已经渐渐形成,他要积蓄力量准备在合围时刻敲响密集的鼓声,以激励围猎中的将士。仲祁偷眼向不远处的女学生车驾望了望,心下感到一丝遗憾。今年的田猎有女学生在旁观摩,男学生们个个都憋着一股劲,准备在女学生面前做一番表现,仲祁也不例外。谁想到被安排到了鼓手这个位置上,不能在猎场上一展身手,仲祁也只能暗自叹气。不过好在他生性随和,也不太以为意,既然被安排了来敲鼓,那就要把这战鼓敲好。待到战鼓声音一响,仲祁这个陶国祭祀血脉中的擅鼓之意被激发出来,几通鼓下来只觉酣畅淋漓,倒把这丝遗憾之意给冲得淡了些。
时间过去了大半日,合围的圈子已经形成,逐渐缩小。被驱赶至圈中的麋、鹿、兔、兕、狐等野兽,在人类的猎圈中左冲右突,却被战车、骑士和徒卒拦阻住,始终逃不出这个圈子去。按照周礼,田猎中不捕幼兽,不采鸟卵,不杀有孕之兽,不伤未长成的小兽,不破坏鸟巢,是以学生们将猎物围住,却并不立即捕杀,要将圈中围住的野兽中那些不能杀伤的放出去,才会将剩下的猎物捕杀,作为本次田猎的战绩。
围猎已至尾声,学生们各有收获,都兴奋不已。这时天上传来雁鸣之声,一行大雁飞过。姬搏虎站在车上张弓搭箭,一箭射去,一只大雁应声而落,打着旋掉到远处的林中去了。周围的学生同声欢呼,两辆战车带着徒卒向树林驰去。
姬搏虎的战车驶到林边,听到林中还传出雁鸣之声,似乎那只中箭的大雁还没有死。姬搏虎跳下战车,正要走入林中去捡拾猎物,忽然听到有人叫他,循声一望,原来却是伯将赶来。
姬搏虎笑道:“伯将,你来得正好,我刚射下一只大雁,快随我去取。”
伯将赶到姬搏虎身边,挑出大拇指赞道:“好箭法!老远我就看到你射下了那只雁,这便赶过来寻你。”
姬搏虎道:“那走吧。”
“先不急。”伯将看周围学生都已走入林中,便扯过姬搏虎,悄悄的说:“这次田猎,我没啥猎获,我看你老兄纵横捭阖,想必是收获不少,是否可以匀给我那么一两只,也好让我成绩不那么难看?”
姬搏虎大笑,拍着伯将说:“我当是什么事,这有何难。我车中有猎物十余只,你随便挑好了。”
伯将闻言,放下心来,一锤姬搏虎的肩膀道:“够意思!”
姬搏虎道:“咱先把那雁捡回来。”
伯将道声好,便和姬搏虎一起走入林中,寻找那只被射落的大雁。
众人在林中搜寻,一声高亢清亮的雁鸣又响起。有人道声:“在那边!”众人便循声而去。走了几步,伯将忽然感觉有些不对,他拉住姬搏虎问:“你刚才射那只雁,可曾见到箭中何处?”
姬搏虎道:“我瞧得真切,一箭正中颈项。”
“这不对啊……”伯将喃喃道:“箭中颈项,又从那么高的地方摔下来,这会儿应该死透了吧……可是听这叫声中气十足……而且,这叫声也太大了些……”
“管他呢,”姬搏虎道:“去看看不就知道了。”
往前走了十余步,姬搏虎停了下来,道:“怎么好像……有人在看我……”
伯将闻言一惊,脑中似乎闪过一些头绪,苦苦思索,却始终抓不住。这时又一声响亮的雁鸣声响起,听声音就在左近。
前面有学生叫道:“快到了,在这边。”姬搏虎快步向声音来处赶去。伯将忽然想到了什么,惊叫一声:“不好!”
可是已经晚了,前面传来两声惊呼,姬搏虎跑过去,转过两棵大树,眼前赫然出现一头怪兽。这怪兽体型巨大,高约两丈,体长三丈余,头生四角,耳似野猪,最怪异的是,它竟然长着一双类似人类的眼睛。这怪兽已经将两个最先赶到的学生挑翻,那两人倒在地上人事不知,怪兽正张开一张巨口,向其中一人咬去。姬搏虎见情势紧急,大喝一声扑上前去,两手抓住怪兽的角,用力想将它扳倒。那怪兽仰起头来只那么一甩,姬搏虎像个布口袋般,被甩飞出去撞在一棵树上,摔到地下再不动弹了。
这时伯将也赶到,正见到姬搏虎被怪兽甩飞。
“跑!跑!快跑啊!”伯将高声尖叫,转身就跑,“这……这他妈的是诸怀啊……”
那怪兽被伯将的叫声吸引,仰头发出一声嘶鸣,竟然就是众人之前听到的雁鸣之声。怪兽撒开四蹄,向伯将追去。伯将跑到一棵树边,连拽带爬地爬到了树上,怪兽奔过来,一头向伯将所在的树上撞去,那有人腰粗细的树干应声而断,上半截缓缓倒下。伯将待树干甫一落地,一个骨碌滚将出去,爬起来继续跑,怪兽在他身后紧追不舍。
伯将没命价地飞奔,耳中听得身后不断传来树枝断折的声音,心中只恨平时没有好好锻炼,此刻跑得不够快。
身后怪兽的声音越来越近,伯将忽然眼前一亮,已然跑出了树林,两辆战车正停在林边。伯将跳上一辆战车,打马拼命向猎场中赶去,口中大声呼喊:“有怪兽!快……快去救人!”
怪兽也冲出了林子,追着伯将的战车奔跑,其速度竟然不输奔马。
猎场中的众人看到有人被怪兽追赶而来,几辆战车掉转车头向伯将迎去。见到有人接应,伯将终于松了一口气。
几辆战车上的甲首向怪兽放箭,都被怪兽甩动巨角挡下,有几只射中怪兽身上,竟然射不进去,纷纷掉了下来。御者驾着战车靠近怪兽,车上的车右用长戟向怪兽钩去,岂料怪兽的皮硬如岩石,锋利的赤金长戟划过,竟然只能留下一道印痕,却破不开皮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