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余的都在佛祖前许了,此时,便许我能与身旁的人长长久久吧。
我睁开眼看到他看着我,眨眨眼问他,“你许的什么愿望?”
“不能告诉公主。愿望说出来是不会灵验的。”
“好吧。”
我们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雪一片片落在我们发上,我放慢脚步,多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
来年开春,嫂嫂的肚子已经很明显。太子哥哥白日不停歇地处理政务,天还没黑便回东宫陪着嫂嫂。闲暇的午后,我便会去陪嫂嫂说说话,我还送了嫂嫂一个绣着秋海棠的锦被,以后给小孩子盖。
“照儿,我有些怕。”她时常会这么说,“女子生孩子都是去鬼门关走了一趟,万一我这一趟回不来怎么办?”
“嫂嫂胡说什么,嫂嫂善良仁爱,温和端庄,皇宫中哪个不说太子妃好的?就是老天也会保佑嫂嫂的。”
她总是一笑之后又叹气,“我哪有那么好啊,我也会害怕,也做过亏欠他人的事,也罚过丫鬟,老天看到这些便不保佑我了。”
“每个人都会有一些这样的事的,我们又不是圣女,怎么会无怨无怒呢?只是生性善良,多做好事的人,冥冥之中定会受庇佑的。”
她看向我,目光温柔,“照儿,你真的是一个好姑娘,你总是那般澄净,无暇,你勇敢,无畏,又那么灵动,你会有烦闷的时候,可是你不仅能改变自己的处境,还可以很好的安慰到别人。嫂嫂希望你日后都顺遂,余生能喜乐平安。”
“谢嫂嫂。嫂嫂也会的,太子哥哥那么爱嫂嫂,如今孩子也快要降临了,一切都在越来越美满。”
“嗯,越来越美满。”她握着我的手,午后的光影里,我们一起看向窗外抽了芽满是生机的海棠树。
嫂嫂生的那天,所有人都急得焦头烂额。太子哥哥在里殿外来回踱步,我一边安慰着他,一边手绞着帕子。
妇人生孩子,被视为不干净,太子哥哥再着急也不能进去。
“太子哥哥别着急,我进去看看嫂嫂,会没事的。”
她抓着我的手,疼的眼泪不断落,“照儿你看,老天没保佑我。”
我心下也紧张,此时情况不容乐观。但我还是拿帕子揩去她额前的汗,把黏在她脸上的发丝捋到一旁。“嫂嫂别担心,很快了,很快了。”
产婆还没说看到头,嫂嫂已经耗尽了力气晕过去。我手心全是汗,不断叫着她,听产婆的吩咐,去外面拿了些湿润的枣糕和水喂下去。
嫂嫂终于醒来,又使了半天劲,终于见到头了。听到孩子哭声时,我终于放了心,出去看到太子哥哥直直倒下去,我忙跑过去扶住。半晌,产婆满脸堆笑抱着孩子出来跪下,“恭喜陛下,恭喜皇后娘娘,恭喜太子殿下,太子妃诞下一位皇孙女。”
我很高兴,从此以后便会有一个小姑娘天天跟着我叫姑姑了。太子哥哥也很高兴,想抱孩子又怕伤到,在旁看了又看。母后脸上的笑却隐了,“皇孙女?不是皇孙?”
我皱起眉,实在是不理解皇孙女和皇孙有什么区别。开口正要说些什么,却看到母后很不耐地闭上眼,只好闭嘴后退一步。
嫂嫂睡了很久,醒来时我便在旁边看着她,“嫂嫂醒了?吃些东西吧。”
“照儿,这个时辰了你怎么在?”她声音很轻,像羽毛落在地上。
“太子哥哥在母后那里,我担心便来照看嫂嫂。”我扶起她靠着玉枕,喂了些米汤。“嫂嫂感觉怎样?”
“感觉好困。”她转身抱起榻里侧的襁褓,“照儿,那边柜子第二层抽屉,你帮我把海棠锦被拿出来。”
我找到递给她,她用锦被在襁褓外又裹了一层,看着孩子轻轻笑了,“对了,太子殿下怎么在母后那儿?”
我没敢说因为嫂嫂生下的是女孩,所以母后召太子哥哥过去,只得扯了谎,“许是母后很高兴,抑或是在商量皇长孙女的名字?”
嫂嫂笑起来,“名字……你帮我想想?”
“嫂嫂定夺吧,怎么能我取呢?”
她沉吟片刻,“司姮,可好?”
“司姮……司有礼节,月宫姮娥是美貌的代表,嫂嫂真是别出心裁。”
嫂嫂很高兴地笑起来,目光中却是无尽的疲惫。“若是真叫这个名字,以后便唤她阿姮。”
后来皇长孙女的名字定下来,陈司姮。母后自然不满意,她不允这名字由嫂嫂来定夺,是太子哥哥说了许久母后才终于松口。
皇长孙女百日宴上,母后一直冷着脸。我和嫂嫂拿着拨浪鼓逗司姮,嫂嫂时不时抬眼看看母后,看了几眼后,便失了笑容。
我心下虽是不舒服,但过些时日,母后便会高兴的吧。只要不纳什么侧妃,太子哥哥和嫂嫂琴瑟和鸣,皇长孙不日便会降临的,到时候母后自然就高兴了。
半月有余,二嫂嫂有喜了,二哥哥的生母宁妃失宠已久,父皇一高兴,派人把宁妃寝殿修缮了一番。众人都很高兴,除了二嫂嫂、二哥哥和母后。我实是不解,却还是准时去道贺。
二嫂嫂的神情,同我第一次见她时没有两样。可是这一次,她落泪了。
我心下不忍,小心翼翼上前询问她。她却很疏远地往后挪了挪身子,“三妹妹,我是很高兴,喜极而泣。”
“二嫂嫂,若是不高兴别憋着,憋着会更难受的。”
她的泪落得更甚,却扯着嘴角强笑,“没有,谢谢三妹妹关心。”
她又是随便一个理由把我打发走了。我也知道她心中的苦无法轻易说,许是也不信我吧,便回去了。
九月初暑气仍盛。赏菊宴上,特地为所有人备的酸梅汤解暑。二嫂嫂要第四盏的时候,母后脸色难看得很。
第二日去拜见母后时,我在外殿便听到内殿母后同太子哥哥争执的声音。
“母后,太子妃刚刚产下司姮,元气大伤,怎么再怀一个男孩?”
“那便纳侧妃,怎么,你还真的要皇长孙从二皇子妃肚子里出来?宁妃复宠了,若是她儿子再诞下皇长孙,你想没想过我会怎样?你的太子之位又该怎样?”
“母后言重了,父皇很喜欢司姮,二弟弟有个儿子不也是好事吗?”
“你怎么……”
“母后,恕儿臣冒犯,纳侧妃的事请您不要再提了。从太子妃嫁进东宫,我就没想过纳什么侧妃。”太子哥哥从殿中出来,看了我一眼,便转身出去。
我顿了顿脚步,思虑过后还是没进去,也转身离开。寻思着要不要去东宫看看嫂嫂,又想起嫂嫂身子还未大好,还是不要让她知道这些,无奈回房。
这侧妃终究是纳了。侧妃嫁进来那天,太子哥哥一整天都在房里,不管众人怎么说就是不去,也不开殿门,只是坐在嫂嫂床旁。
太子妃淡淡笑着,“殿下,您快些去吧,臣妾身子经不住风,便不去见妹妹了。”
太子不敢看她,只是握着她的手一遍遍摩挲,“棠儿,你别生气,我不去,你也不去,我陪着你,让他们自己定夺。”
“殿下别孩子心性,母后又要怪了。”
“那便怪吧,母后非要我去,我也不会出去的。棠儿,我不愿意,纳侧妃也并非我意,可是我拗不过母后。”
“我知道的,殿下,侧妃即使嫁进来又怎样呢?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太子抬眼望着太子妃,终于落泪,“棠儿,我发誓,我一生除了你不会再爱他人。”
“我信殿下。”
母后在殿外唤着,礼官也催促着,“太子殿下,吉时已到,侧妃在喜堂等您,请您快些去成了礼吧。”
“殿下快去吧,别让母后等急了,母后又要生气了。”
太子想说些什么,张了张嘴,终是拍了拍她的手,走到摇篮旁边抱起皇孙女亲了亲,开殿门出去。
礼乐又响起来,却与殿内的一切无关。门窗紧闭着,光从海棠树枯枝间的缝隙投下来在殿内映成一道道阴影。大殿空荡,床榻上的人显得十分弱小。太子妃叹了口气,面朝墙躺下,身子抖起来,双目紧闭着流出泪来,半晌睡过去没了动静。
亥时二刻,太子哥哥还在应付着。我拿了些糕饼,去东宫看嫂嫂。司姮醒来了,在旁边摇篮里笑着。
嫂嫂的头发乱糟糟的,不似往日的光洁。她面色憔悴坐起来看着我,“照儿,母后可有迁怒于太子殿下?”
“并未。”我将糕饼递给嫂嫂,心下替她不平,“嫂嫂先吃些东西。”
“照儿不必担心,午时殿下派人送来饭菜了。”她虽这么说着,但还是接过糕饼一口口咬着吃起来。
我叹了口气,“嫂嫂怎么同意了呢?”
“我是不愿他纳侧妃,可是不得不同意。母后决定了,又怎是我能反抗的?只不过太子殿下不甘心,可是如果反抗无用,那不如直接顺从。若是闹下去,于母后,于殿下,于我,都没有好处。我不愿殿下与母后不和。”
我心下惊叹嫂嫂思虑的周到,同时也并不完全赞同,“嫂嫂,可是为什么反抗无用就一定要顺从呢?反抗又怎会无用呢?”
“自从嫁入东宫,便是身不由己。从侧妃人选定下来,任我与殿下如何不愿都于事无补时,我才终于明白,反抗是无用的。照儿,只不过我明白的早罢了。你以后,别和父皇母后作对,你只能顺从,这是没有办法的。如果反抗会争到鱼死网破、身败名裂,那还不如顺从。照儿,反抗不值得,反抗损失很大。”
我并不明白,若是日后我也有身不由己,我定会争个鱼死网破,凭什么顺从呢?我并未接话,待嫂嫂吃完后为嫂嫂倒了杯茶,又递了擦嘴的帕子。
嫂嫂净了手突然笑起来。即使她立时抹去,我还是看到她眼角滑下的一滴泪。
“嫂嫂……”我想开口劝慰,嫂嫂握住我的手,“照儿,早些嫁人,离开这深渊。”
“嫂嫂,万一嫁了人是从一个深渊被推进了新的深渊呢?”
嫂嫂抬眼看着我,看了半晌,垂眸落下一滴泪来,“照儿,嫂嫂但愿你事事顺遂。”
殿门开了,太子哥哥走进来,满身酒气,眸中却无半点混沌。我福了身走出去。太子哥哥殿门都未关,直直冲到榻边,站在嫂嫂面前却突然小心起来,“棠儿……你别生气。”
嫂嫂直起身子往前倾了倾,似犹豫半晌,终于放下芥蒂跪起身紧紧抱住太子哥哥的脖颈,太子哥哥也紧紧回抱住嫂嫂,殿内烛火如豆,映在他们脸上,残存的美好。
我不忍打破,关了殿门回房,心里五味杂陈。
侧妃入东宫之后,太子哥哥再未习武,因此我好久都没见过楚凛辰。我在御花园终日闲逛,却总感觉同之前放纸鸢投壶无忧无虑的我不同了。太子哥哥从之前学识渊博却又不失幽默的模样,到如今沉默寡言,不苟言笑。可是父皇母后都很满意,他们说这才是一个太子该有的样子。
太子哥哥的那位侧妃,我见过几次。是一户大户人家的庶女,生的很美,听说生母不受宠,家里想攀高枝就把她推出来给太子哥哥做侧妃。嫂嫂可怜她从小活得辛苦,她刚进东宫第二日,便派人送去了许多衣裳首饰,也从未摆主母架子苛待过她,向来和善对待着。如今她进东宫已经两个月有余了,太子哥哥除了她进门那一天再也没去过她的寝殿,更别说碰她了。
那日在御花园里,恰好碰到她在荡秋千。她比我大几岁的样子,在秋千上荡着,笑声清脆,衣袂兜了风前后摇摆。我来回的想,还是不愿见她,带着菡萏准备绕道。
绕出御花园,菡萏提醒我道:“公主,今日还未去给陛下请安。”
“那便去父皇书房吧。”
殿前有大臣求见,我问菡萏,“那是哪位大人?”
“今日礼部侍郎沈大人携沈家二公子觐见陛下,不曾想恰好是此时。”
“既父皇有事务处理,便回房吧。”我转头往回走,不出几步,听见一旁树丛后隐隐约约有啜泣声。我与菡萏绕道后面,远远看见二嫂嫂与她的侍女藏在矮木丛后,朝殿门口远远望着,垂泪不语。
“青鸢,你说,若是当年,我不曾嫁入宫中,我与他是否也不会分离?”我听得并不真切。
“您小声些,万一让人听到可如何是好?”
我拉着菡萏连忙离开,回首看了眼那沈公子,一身皓衣,气质不凡,容貌看不真切。
之后我让人打听,得知这沈二公子是今年科考的探花郎。听说他一年前本是要成亲的,与王家都定下了婚约,后来王家的小姐嫁了二皇子为妻,他便苦读一心科考,不再提及婚配之事。
没出几日二嫂嫂竟来看我了。她坐下抓着我的手说了些好话。我极不适应,“二嫂嫂,有事你便直说吧。”
她犹豫着,让殿内的人都出去,闭了殿门。“照儿,那日的事,你可有告诉他人?”
我怔了下,“那日是我冒犯,冲撞了二嫂嫂,愧疚于心,又怎会轻易告知他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