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日日盼着,盼过了元月一日,盼过了冬至和腊八,终于盼到了除夕宫宴。
今日他会来的。
席间我偷偷看他,和他目光对上之后,便起身请示去御花园走走。到殿口我回头去看,果然他也起身从后面偷偷溜出来。
御花园腊梅开得好,枝头上一朵朵朱红沾了星星点点的雪,红白交相辉映。
“公主。”我听到很低的一声,转过身向他笑起来。
我四处看了看无人,把他拉过来点,我们站在梅枝下,我拿出绣好的护膝递给他,“小将军常年带兵打仗,边关寒冷,这个给你,愿你冬暖不寒。”
他宝贝般小心翼翼接过,“是公主亲手缝的吗?”
我点头。
“谢公主,臣何其荣幸。”他把护膝收起来。
我从袖子里拿出梅花形状的花胜,我们一起把花胜挂在梅枝上。
“新年喜乐。”我对他说。
“愿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菡萏出来寻我,我理理裙裾,“恐父皇起疑,我便先回去了。”
“恭送公主。”他行了礼看着我进去,在外面又待了一刻钟回去。
当晚回房后,我和菡萏又剪了一枚一模一样的梅花花胜,挂在了院子里的树枝上。
年年有今日,岁岁有今朝。
二月份天气仍是寒冷,这日菡萏满脸欣喜提着食盒走进来。
“什么好事如此高兴?”我用红线编着手绳,抬头看到她笑意盈盈的模样,语气不由得也明快起来。
“公主,今日小膳房做了珍珠圆子牛乳茶和糖桂花藕粉圆子,冬日真是适宜吃这些。”她把食盒放在桌子上打开。
“珍珠圆子牛乳茶?”我眼睛亮起来,放下手中编了一半的红绳凑过头去看食盒。
她端出一盅珠圆子牛乳茶放在我面前,“公主,还冒着热气呢。”
我饮了一口,乳香和茶香浸润喉咙,“你没有给自己拿一盅?”
“膳房哪里会备奴婢的份呢?”
我看她眼中的失落,把食盒下层的糖桂花藕粉圆子端出来,盖上盖子提着空食盒出去,回头冲她眨眨眼睛,“等着。”
“老奴给公主请安。”总管见了我立马下跪。
“这天寒地冻的,公公快请起。膳房今日的珍珠圆子牛乳茶甚合我意,我尝了一盅,食髓知味,特来再拿一盅,不知公公可有剩余的份?”
“这自然是有的。”他高举双手接过食盒,“公主请稍后,奴才这就去给公主拿。”
半晌我拿着沉甸甸的食盒,寻思着菡萏最喜欢的菜开口,“过些日子冬笋是不是就回来了?”
“是啊,到时候最鲜的做好了给公主送去。”他谄媚地笑。
“这样,烦公公安排人做冬笋鲈鱼羹,还有把冬笋拿鸡汤煨一下,那两道合我胃口。到时候我命人来取。”菡萏最喜欢吃冬笋。
“是是是,到时候奴才给您送去。”
“劳烦公公。”
我抄小道回去,把珍珠圆子牛乳茶端出来放在她面前,“趁热喝吧。”
菡萏笑起来,“谢公主。”
“过些日子冬笋便回来了,我知道你喜欢,已经吩咐了御膳房总管,到时候有冬笋鲈鱼羹和鸡汤笋,他们会送过来,关上殿门我们尽情吃。”
“冬笋么?谢公主惦记着奴婢。”她笑得开心,我捏捏她的脸,“快喝吧。”
我也坐下,我们一人一口糖桂花藕粉圆子,还没吃完父皇身边的赵总管进来,菡萏连忙擦了嘴站在我身后。
“公主,陛下传您过去。”
“是,我这就去,劳烦赵公公。”
他退出去候着,我看了菡萏一眼,小声同她嘟囔:“我最近又做什么啦?”
“好像没有吧?”
我摇摇头,心中不解,披了衣裳欲出殿。
“公主公主,”她提醒我,“还是把香囊摘下来吧。”
“对。”我利索接下香囊,怕母后起疑,又佩了十五岁生辰母后赠我的芙蓉玉。
“儿臣拜见父皇,拜见母后。”他们二人又齐齐坐在座上,我心下有些慌,行了礼抬眼小心翼翼瞄他们的神情。
父皇神情严肃,母后神色很冷。
我呼了一口气复低下头,“不知父皇母后传儿臣来是……”
“陈照,把你身上戴着的香囊解下来。”
我暗暗庆幸菡萏这丫头的机灵,“回父皇,儿臣配的是十五岁生辰时母后赐儿臣的芙蓉玉。”
父皇皱眉看着我腰间的玉,而后看向母后,“实有此事?”
“回陛下,照儿十五岁生辰臣妾确实赐她一块芙蓉玉佩。”
父皇沉默半晌,“那你常带着的那枚香囊呢?”
“在儿臣的房中,只是前些日子寻不到了,才佩了这块芙蓉玉。”
“寻不到了?”他笑了一声,“不是对你很重要么?寻不到可怎么办,来人,去公主房中寻来那枚香囊。”
我皱起眉心口揪紧,若是寻出拿来直接递到父皇跟前,我都来不及把里面的字条取出,可怎么是好?
我双手绞着衣角,只得暗自祈祷。
殿内空气静了很久,半晌那宫女端着托盘进来,呈到父皇面前。
他拿起来前后看了看递给宫女,“打开。”
我看着她的手解了很久香囊口,想起来我当时是拿线封住的,又一次无比庆幸,低头笑了笑。
“回陛下,奴婢解不开此香囊。”她低着头怯懦开口。
“陈照,你还缝住了口?”
半晌有人端上剪子来,他们没有去剪线头,而是直接把香囊沿着缝合线剖开。
我皱着眉,心下说不出来的难受。那枚香囊是黎黎亲手绣给我的,里面还有楚凛辰的承诺,我一直当宝贝戴着,就这么被横着剪开了。
香料全都掉出来,一张字条赫然在最上面。
侍女递给赵公公,他展开为父皇读起来。
“待何时北疆寻衅,臣根灭其便再无人进犯,陈朝迎来太平盛世,臣便向陛下提亲迎娶公主。”
短短一句话,如此在众人面前念出来,在空旷的大殿回荡着,被无限放大一次又一次传入我的耳朵。我闭上眼睛,脸红的发烫,浑身不自在。
赵公公话音刚落,父皇一把拿过来撕碎,“陈照,这就是你做的事,楚凛辰惦记公主胆大妄为,你还日日戴在身上?”
“父皇,儿臣……”
“小将军写了字条塞在将军府小小姐给公主的香囊里,公主并不知情。胆敢惦记公主,传旨下去,罚一个月的月俸,非召不得进宫。今日之事,谁敢说出去,仔细脑袋。”
“是,陛下。”
父皇一句话,楚凛辰惦记公主的罪便是板上钉钉,且把我撇的干干净净。仅下旨却不说原委,又保住了皇家颜面。
“父皇!”我去抓他的衣角,“父皇您不能这样,儿臣敢作敢当,您这般把责任都推到他身上,儿臣成什么人了?”
“去传旨。”他不看我,只是吩咐赵公公。
赵公公见状连忙出去。其余宫人识相退出去。
“父皇,儿臣不能这样,您不能这样!您连我也一并责罚,不可只由他一人承担责任。”
“你以为你可以全身而退吗?你做出这样的事情你还想不受罚?来人,送公主回房,严加看守不得放她出来。你抄五十遍女则,好好反思。”
御前带刀侍卫扶起我,“公主请。”
我看着父皇退出去,“儿臣告退。”
行至殿口时,我听见父皇开口,“来人,把这些碎布带下去烧了,别留痕迹。”
殿外跑进去的宫女和我擦肩而过。我低下头迅速抹掉眼泪,快步离开。
我又被锁起来了。
被困在这里。
回房之后,我让菡萏把黎黎之前送我的香囊收起来,还有楚凛辰马球赛为我赢来的鎏金贝制嵌红宝石珠钗和十五岁生辰赠我的绿玉髓耳坠都放在一个精致的小木盒里,隐蔽的收起来,不再日日戴着。
父皇那个人疑心重且好面子,若是再出了今日的事,定是又把我撇干净全推到楚凛辰身上。我把这些收起来,便不会有事了。
在我禁足的日子里,太子哥哥又娶了太子妃。我听着外面喧天的锣鼓,闭着眼躺在榻上,一遍遍忆起嫂嫂临终时瞠目落的那滴泪,唤的那一声“司姮”。除了我和太子哥哥,还会有人记得吗?
终是埋在这红墙黄瓦下了吧。
三月初,春寒料峭。母后同父皇多次请命,太子哥哥去年的盐税事务处理得好,正得父皇心,他也帮我求情,我终于解了禁足。
我去御花园走了走,去年挂的花胜不见了,许是早被寒风吹落,无声无息。
母后来看我,让我最近多顺着些父皇,别再惹他生气。
母后言笑晏晏的模样,亲切地拉着我的手,“照儿,你父皇也是一时心急,你以后不要再这样了。如今他气消了,肯放你出来,以你的性子,定是要在宫里各个角落好生玩几日。”
我只笑笑回应,“那真是多谢父皇了。”
接下来的日子,我并未四处走动。我在殿内终日坐着,望着窗外投在方木桌上的光影,想着过往。
太子哥哥来看我,我找了借口推脱了。我不忍见他,不忍看到他逐渐变得坚毅,也变得冷血的眼神。
从前那个庄重又风趣,严肃又温柔的太子哥哥,那个看到嫂嫂迎着风站在树下咳嗽便慌了手脚、会把我扛在肩头放纸鸢的太子哥哥,一点点变成一个合格的储君,甚至合格的帝王。
他眼中的真情,正在被一点点磨灭。
待到全部泯灭那一日,他真正成为了父皇合格的继承人。
成为了第二个父皇。
太子哥哥第三次来见我时,带了司姮。
她在殿外一声声唤着我,“姑姑,姑姑你让我和父王进去看看你好嘛?”
我的心被触动。我可以不见太子哥哥,可是司姮,是嫂嫂唯一留下来的信念。
“姑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