凡林城郊光秃秃的小路上还是寸草不生,清早的阳光散漫地半照在矮墙上。太阳还未从睡梦中缓过神来,慵懒地睁开惺忪睡眼迷糊地打量着世界。它还没有使出力气,刚好能驱走夜里的湿寒,这种天气是最清爽的。
有一个七八岁的少年沿着小路慢悠悠地走着,半旧发白的布衣穿着像长袍,袖口处翻折了好几下才露出手,磨破了的裤子上打着补丁,灰头土脸的黑色布鞋疲惫地伺候着一对活蹦乱跳的主子。
少年嘴里含含糊糊哼着调子,手上提着大小两个葫芦。他摇头摆脑地走着,手上的葫芦也摇摇晃晃咣当咣当响。
少年很不安分,不好好沿着小路走,走得歪七扭八,一会儿在泥地里留下一个脚印,一会儿在蜈蚣后面用力跺脚踩它尾巴,经过矮墙时,他瞥见土墙上有几只窝着小憩中的灰雀,便学着先生的样子双手负到身后,摇着头一脸恨铁不成钢的样子:“肉腐出虫,鱼枯生蠹。怠慢忘身,祸灾乃作!”
灰雀并未理他,他便用力地咚咚锤墙:“朽木不可雕也!”灰雀们扑棱棱地飞起来,也不远去,就在少年头顶盘旋,像是要下屎。少年见势不妙,撒腿就跑,边跑还边骂着些什么大逆不道之乎者也之类的话,一溜烟儿就跑进了小路尽头的院子里。
院子里的紫藤竹摇椅上躺着一个头发花白驼背羊髯的老头,半披半盖地斜穿着一件邋遢道袍,架腿半躺,跷着二郎腿,一只谢公屐被脚大拇指摇摇晃晃地勉强勾住,另一只早已不翼而飞。老头眯着眼惬意地咂着玉烟嘴,优哉游哉地吞吐着烟雾,山羊胡也兴奋地抖动着,阳光的沐浴下一副飘飘欲仙的样子。云雾缭绕之中那模样俨然就是个神仙,一个猥琐神仙。
猥琐神仙半睁开一只眼鄙夷地瞥了一眼手忙脚乱的少年,淡淡地开口道:
“瞧你那猴急的样儿,像屁股着火了一样。啧啧啧,老夫给你讲过多少次了,不管是做人还是遇事都要淡定,要有涵养。就像老夫现在这个样子,你还是太年轻了,涵养是要温养的。老夫有没有给你讲过己人忧天的故事啊,讲得是有一个叫己人的人——哎,哎哎!”
老头突然用手一抹额头,手上便多出黏糊糊的一片,“操——呸!”他猛地跳将起来,面红耳赤地指着天上的灰雀破口大骂,它们飞走了之后才余气未消地转过身来,问道:“我刚说到哪了?”
不等少年回答,他就不耐烦地摆了摆手,说:“别说这些有的没的了——对了,我要的‘南村群童欺我老无力’呢?”说罢,两眼放光地紧盯着少年手中的酒葫芦,一脸色眯眯相,口水都要流出来了。
少年将大葫芦递过去,老头急不可耐地猛咂一口,称赞连连:“好!好酒!此物只应天上有,人间——呃,人间——呃,人间没有!”
少年鄙夷地撇撇嘴,老头要的酒是路口处米酒家老板特地为老头制作的,名字还是老头翻了半天古书自己起的,爱不释手。少年倒也没闻出什么美味,只觉得又酸又臊一阵刺鼻。还有另一种酒叫“上不去下不来”,用麦秸、狗尾巴草杂七杂八的东西淋上米粉沤出来,那味道更是让人闻着欲仙欲死,充分体验到“上不去下不来”的痛苦,老头却是赞不绝口,猥琐的三角眼都翘到太阳穴上了。
少年取来他沐浴用的破旧木桶,倒入燂好的热水,褪下衣物,跳入桶中边洗边玩了一会儿憋气,洗完后他换上一件洗的发白的单衫和薄薄的短裤,趿着拖鞋,一只手提着小葫芦,另一只手用沐巾狠狠揉乱自己的头发,向里屋走去。
屋里干净得一尘不染,浣洗衣物、擦拭几案、洒扫庭除、举炊料理……少年都自告奋勇地全部包揽,其间缘由暂且不表。
少年拎着小葫芦径直走到木桌上的一个玉石条盆处,盆内装满了肥沃松软的黑土,还有一些精致的石造景,显然被人精心打理过。他屈起食指叩了叩盆身:“喂!萝卜缨子,还没起床啊!我打了一壶新制的马**酒,要不要尝尝?”
花盆里什么动静也没有,倒显得是少年对着一盆土魔怔。少年见没动静,也不恼,只打开塞子,倒了一滴淡乳色的液体到土里,再不言语。
几乎与此同时,一截紫色的嫩芽从土里探出身来接住液滴,左右摇晃了两下,芽尖似乎是咂咂嘴品尝一般,而后满意地晃了晃身子,猛地从土里跃出来扑向少年,还想要喝的样子。
这就是少年口中的萝卜缨子了。萝卜缨子不过巴掌大小,行动起来却如小蛇般柔软灵活。通身肉紫,嫩得好像婴儿的皮肤。通体并无分叉,只尾部几根指甲长短的幼根。看不出什么模样,像一只肉嘟嘟的蚯蚓,灰头土脸的。
它趴在少年身上,挠的他直痒痒。“好了好了,再给你倒一点儿就是了,别弄脏了我衣服,洗起来很麻烦的。”少年虽然这么说,却不推开它,只自顾自从花盆旁取出茶盏,汩汩地斟满,萝卜缨子高兴地一头扎进茶盏中风卷残云一般咕嘟咕嘟地饮了个畅快淋漓。
少年笑着看了一会儿,从书架上取出一册老旧的书来,脱了鞋子,坐在床上,如饥似渴地读了起来。书名《大荒经》,虽然陈旧,但是被珍藏密敛,书角也无一丝折痕。少年小心翼翼地捧着翻阅,读的津津有味。
清早的阳光透过窗棂悄悄溜了进来,少年神情专注,阳光给他脸上的线条镀上一层柔和的金色,显得更加唇红齿白,稚气未脱的脸上已显露出几分眉清目秀来。少年长相并不如何出众,一双星目却极为清澈明亮,似鸾眼而更添黑白分明,如鹤目又愈加清秀蕴神。如同冰壑玉壶,让人忍不住想掬起一抔来,倘若被这双眼睛盯得久了,恐怕会不由自主地陷入凤管鸾笙、鹤鸣九皋之地,情不自禁生出几分亲近感来。
他的屁股不知不觉中挪到了一个最舒服的位置,两条腿在身前随意地盘曲着。不一会儿,萝卜缨子也屁颠屁颠地过来趴在他身边午睡。
“臭小子!”突然传来老头怒不可遏的声音,吓了萝卜缨子一跳,“告诉过你多少次在床上看书不要坐到枕头上,还坐的是我的枕头!”他强行把少年从枕头上提了起来扔到一旁,脱了木屐也坐到炕上读书。少年则继续聚精会神地盯着讲八头大蛇的一卷没有抬头。老头也拿来一本讲女性身体结构图详细研究。
过了一会儿,大屁股坐大枕头,小屁股坐小枕头,又是愉快的一天。